姨 妈 （第一章）

张 腾

　　姨妈离开这个世界都二十五年了，但我总是会想起她。世间的人和事，往往都是在消逝之后，方显出那空落落的痕迹来。姨妈便是如此，她悄然离去，竟不容我见她最后一面，只留下我心头长久的憾恨。

小时候顽劣，每次遭到母亲责罚，便躲在姨妈身后。她总是笑着，用那宽厚的臂膀护着我：“小孩子呢，懂什么？”她的笑容里，仿佛盛着全世界的宽容。等到年岁稍长，我方知她那笑容背后，亦藏着无数的辛酸。她将全部心血灌注于自己的家庭；不言不语地劳作，洗衣、做饭、照料老小，宛如家中一根看不见的柱子，支撑着门庭。

今执笔为文，用文字缅怀。而文字终究无力，不能使逝者重生，也不能弥补未及送别的遗憾。然而除了文字，我又能以何物寄托这绵绵无尽的追思？

第一章 克 星

一九一四年暮春，姨妈来到了这个世界，她像一抹初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外公外婆年轻的生命里。她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名“一秀”，寓意着这世间的第一份秀美与圆满。那时日子虽清贫，但新生命的啼哭却让简陋的屋舍有了幸福的笑意。外公看到外婆怀抱里的她，干起活来仿佛也多了份力气——他们像所有寻常夫妻那样，相信这只是繁衍生息的开始。

　　

可命运却悄悄在此偏转了方向。

姨妈刚满三岁，二姨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当多久的“独生女”，就成了姐姐。二姨眉眼清秀，哭声细弱，像春天草叶上的露水，晶莹却易碎。果然，不到一年，一场风寒卷走了她小小的生命。

外婆呆坐在摇篮前，摇蓝空了，角落里还晾着昨夜换下的湿衣裳。她拿起二姨常盖的那床碎花小被，捂在脸上，深深吸气——那上面最后一点奶香和生命的气息，正一丝一丝地消失，屋里被浓重的药味和死寂吞没。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却听不到声音，像一座山在无声地崩塌。最终，那压抑的哀鸣从胸腔最深处喷涌而出，在空寂的屋里回荡。

外婆擦干了眼泪，剜开的伤口在慢慢的愈合。姨妈六岁那年迎来了三舅。这个男孩的到来让外公沉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可这光亮只持续了不到百日。三舅夭折的那天傍晚，外公在屋后坐了很久，一管接一管地抽着旱烟，烟灰跌落在泥土里，像是无声的叹息。

六岁的姨妈，已经懂得躲在门后看母亲偷偷抹泪。她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只知道那些曾经睡在她身旁的弟弟妹妹，一个个都不见了。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外婆的眼神渐渐空了，她常常望着门口发呆，手里还拿着没做完的小鞋。外公则变得沉默暴躁，有时突然摔碎碗，有时又深夜起来破竹子，劈哩叭啦吵得全家人都不敢入睡。

　　有人说，是宅子不净；有人说，是祖上无德。外公开始信佛，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去各个庙宇进香。他跪在蒲团上，额头磕到发红，嘴里反复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下一个孩子活下来……”

　　一天，他从庙里请回一位算命先生。那先生瘦长脸，眯着眼看了姨妈的生辰八字，半晌才沉吟道：“你大女儿命带官星与七杀，克比劫啊……”外公愣在原地，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比劫”不就是兄弟姐妹吗。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姨妈“命太硬”。

后来村里老人给外公出主意：“早点把她送出门吧，嫁了，或许就能破了这命数。”

　　那一年，姨妈还不到七岁，头发枯黄，身子细得像根豆芽。她还不懂什么是“出嫁”，只知道有一天，外婆给她换上了一件红布衫，梳了头，系了根从来舍不得用的红头绳。

　　然后她牵着外婆的手，跟在外公的后面，翻过一座岭，跨过一个田垄，走进了一户陌生的人家。

　　那人家有个儿子，比她大两岁，愣愣地盯着她看。男孩的母亲摸了摸她的头，递给她一块还是过年留下来的冻米糖。姨妈怯生生地接过，糖很甜，但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终于明白，父母不要她了

　　外婆转身时没有回头，但肩膀抖得厉害。外公一路无话，只是在她哭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

天渐渐黑了下来，远山吞没了最后一点光亮。姨妈站在别人的屋檐下，手里还捏着那块冻米糖。

她从此不再是“一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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