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有感于省部级文学刊物收版面费</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花钱买名的勾当，古已有之，唤作“捐班”。捐银子买顶戴，捐田产换功名，捐祖坟风水求官运，但凡脸面够厚，口袋够沉，总归能糊一层金箔在身上。如今这营生，竟也堂而皇之地侵入了“文脉所系”的文学殿堂！这几本煌煌巨册，哪里是传播锦绣文章的所在？分明是插着草标、明码实价的市井摊档罢了。</p><p class="ql-block">某君，吾乡中一清苦文人，笔耕不辍数十载。上月偶遇街头，见他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如枯井。“熬了大半年心血，”他抖抖索索掏出一本簇新的杂志，纸张摩擦的簌簌声倒像是心肝在碎裂，“新写的万字小说……总算……总算登出来了！”嘴角勉强向上扯着，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痉挛，“顶屁用！评个‘创作员’职称，偏得要这纸敲门砖！”</p><p class="ql-block">“索去多少？”我试探着问。</p><p class="ql-block">他猛地凑近了，一股掺着劣质烟草的酸腐气扑面袭来，声音压得极低：“一万！老娘的药钱……挪填了窟窿！”他直起腰，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电线杆，“这钱……够俺三口人嚼用半年哩！浑家骂了一宿，说俺笔尖里淌出的墨水，还抵不上她纳鞋底的麻线值价！”他口中的“一万”，沉甸甸掷在地上，溅起的何曾是水花，分明是心头滴沥的暗红脓血！</p><p class="ql-block">收费的名堂，亦堪称精妙绝伦。票据上赫然印着“版面资源占用费”、“名家责编审读费”、“文学发展基金”……字字珠玑，冠冕堂皇，好比给秃鹫戴上了五彩锦翎。这敛财的技艺何等炉火纯青！仿佛那承载文字的纸张不是寻常木浆所造，倒成了云锦铺就的天阶；那印刷的油墨也不是凡尘之物，竟似瑶池仙露调配的金汤玉液。八百大洋换一个页码！纸是天上云霞织的？墨是龙肝凤髓熬的？无非是掐准了那点“名”的虚火，煎熬着文人仅存的几分清高与一丝渺茫的指望罢了！</p><p class="ql-block">此风愈炽，竟连最后一方净土也不肯放过。闻说连那采录乡野俚曲、钩沉故纸轶闻的冷门文学丛刊，如今也堂皇挂出了“因版面珍贵，酌收支持费用”的牌子。那些飘荡在村野阡陌间几百年的真性情、真故事，若泉下有知自家的魂灵还要靠后人贴钱才能入册，当作何感想？怕是要从荒冢野坟里挣出来，擂动着朽烂的棺板，咯吱咯吱地骂：不肖子孙！尔等竟令祖宗的歌哭也要沾染铜腥气么！</p><p class="ql-block">更有一班“主编”、“理事”之流，端坐于装潢考究的编辑部里，面容肃穆，俨然文曲星君下凡。他们大约也曾读过几卷圣贤书的罢。只是书卷翻到末了，圣贤的道理早已模糊，唯见银锭的光芒灼灼刺目。他们一面剔着牙缝里的肉丝，一面举杯相庆：“支持原创嘛！”“维持刊物不易！”“跟国际名刊接轨嘛！”那些被榨尽了膏血的投稿者，在他们眼里，大约不过是一群落魄寒鸦，争抢着要在这镀金的鸟笼里栖一息罢了。寒鸦何须怜惜？只需备好那精致的秤砣——不，备好他们的银行户头足矣。</p><p class="ql-block">呜呼！版面费收得这般理直气壮这般洋洋自得，活脱脱便是骑着高头大马催逼佃户纳粮的老爷，马蹄铮铮踏过青苗稀疏的田地。所谓“文学”，早已被摆上肉案，按着页码的厚薄论斤称两。那刊物上排得整整齐齐的方块字，一行行，一列列，哪里是心血的结晶，分明是铜钱烙印下的丑陋疮疤！</p><p class="ql-block">昨日见城西新起高楼，巍峨入云，玻璃幕墙映着惨白日头，光怪陆离。路人遥指，言此乃某著名文学期刊斥巨资所购的产业。我驻足仰望，但见日光之下，那大厦通明的轮廓扭曲变形，竟渐渐幻化成一枚硕大无朋、翻转不休的金钱形状，晃得人双目刺痛，心头惟余一片彻骨的寒凉。</p><p class="ql-block">所谓“文”，到了这般田地，不过是一门生意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