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秋风起时,炊烟暖</p><p class="ql-block"> 文/劲草</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风总是先知秋意。当第一缕秋风掠过山脊时,整个山谷便开始悄然蜕变。凉风裹挟着熟透的谷香,在梯田上空盘旋,阳光为大地镀上金边,梧桐叶铺就的小径上,沙沙作响的不仅是落叶,还有时光走过的脚步声。</p><p class="ql-block">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刘禹锡笔下的秋色,此刻正在这片山野间淋漓展现。远山的层林被秋色点染成斑斓的画卷,枫树燃起火焰,银杏洒落金箔,墨绿的松柏在其间勾勒出苍劲的轮廓。我站在山岗上,看秋风将整个秋天推向更深处。</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炊烟总是在这个时候升起。青白的烟柱从老屋的烟囱里袅袅攀升,在秋空中化作温柔的云朵。记得木心曾说:“炊烟袅袅升空,隔屋好闻邻家饭香。”而于我,这炊烟是母亲用五十年光阴熬煮的人间至味。</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身影总是在灶台前转动。天未亮时,她便踩着露水去菜园摘菜,灶膛里的火光照亮她日渐苍老的面容。“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笔下农人的辛劳,母亲用一生在践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是她独有的乐章,在油盐酱醋的调配间,将清贫的日子调理得有滋有味。</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小菜园是这个秋天最让人心酸的存在。曾经郁郁葱葱的园子,如今只剩下风干的藤蔓在篱笆上缠绕。黄瓜、豆角、西红柿都成了记忆里的标本,唯有萝卜还在土里倔强地探出头来,白菜舒展着青翠的叶片,在秋风中沙沙作响。</p><p class="ql-block"> 父亲拄着拐杖在园边伫立,秋风撩起他花白的头发。那些被风翻动的日子,带走了他挺拔的身姿和爽朗的笑声。疾病在他脸上刻下沟壑,却未能磨灭他眼中的倔强。他弯腰抚摸那些枯萎的藤蔓,如同抚摸逝去的年华。</p><p class="ql-block">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的词句突然涌上心头。这个秋天,父亲确实比黄花还要清瘦几分。</p><p class="ql-block"> 八月的雨和九月的风交替而来,将夏日最后的余温也吹散了。某个黄昏,我看见落日如一枚熟透的果实,缓缓沉入远山的怀抱。云霞铺满天际,绘就一幅绚烂的告别图。母亲坐在门槛上缝补衣裳,银针在暮色中闪烁,牵引着时光的丝线。</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的词句此刻读来,竟让人喉头哽咽。我不是天涯孤客,却同样在这个秋日感到莫名的怅惘。</p><p class="ql-block"> 夜色阑珊时,露水悄悄浸湿庭院。月亮悬在老槐树的枝头,清辉洒满院落。母亲泡了一壶菊花茶,茶香与月色交融。"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的中秋诗咏,提前在这个寻常秋夜苏醒。</p><p class="ql-block"> 她说起我儿时的趣事,说起那些艰难却温暖的岁月。说到动情处,声音便哽咽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她抬手拭泪的侧影,那动作与八十年前毫无二致——那时她总是边做针线活边等我放学回家。</p><p class="ql-block"> 这个季节确实最像母亲。秋日的温凉恰似她慈严相济的性情,秋风的絮语如同她永不疲倦的叮咛,就连秋阳的温暖,也像极了她拥抱时的体温。这些年来,无论我走得多远,总能在秋风起时听见她的呼唤:“天凉了,记得加衣。”</p><p class="ql-block"> 冰心在《寄小读者》中写道:"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每个游子心中,都住着这样一位撑起天空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病情在这个秋天加重了。他常常坐在藤椅里,望着天际的流云出神。医生说他的心脏像秋叶般脆弱,需要静养。可他总惦记着那片荒芜的菜园,惦记着来年开春要播的种子。</p><p class="ql-block">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的诗句或许能诠释父亲的心思。即便身体日渐衰弱,他仍在为明年的春耕做着打算。那些晒干的种子被他精心收藏在陶罐里,仿佛收藏着来年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学着父母的模样,在院子里晾晒菜干,腌制咸菜。秋风掠过晾衣绳上的干菜,发出窸窣的声响,像是季节的私语。母亲教我辨认菜蔬的老嫩,父亲则指点我如何把握晾晒的火候。这些祖辈传下的生活智慧,比任何书本知识都要珍贵。</p><p class="ql-block"> 周作人在《雨天的书》中写道:“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于父母而言,这些秋日里的劳作,或许就是他们无用的游戏与享乐。</p><p class="ql-block"> 十月的秋风渐劲,吹落了满树的柿子。红彤彤的果实坠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照亮秋日。母亲架起梯子采摘,我在地下接应。她动作不如往年利索,却在每一个细节里透露出经年累月练就的娴熟。</p><p class="ql-block">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的词句蓦然浮现。我不禁抬头望向母亲,阳光穿过她花白的发丝,恍若时光的河流在闪烁。</p><p class="ql-block"> 夜晚,我们围坐在炉火旁烤柿子。甜蜜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父亲难得地露出笑容。火焰在他眼中跳动,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那个能在田里劳作一整天不知疲倦的汉子。</p><p class="ql-block"> 沈从文在《边城》中写道:“一切总是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山居岁月何尝不是如此?父母用一生的时间,在这片山野间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寂静史诗。</p><p class="ql-block"> 秋风一天凉似一天。我即将返回城市的前夜,母亲连夜赶制辣酱。辣椒的香气呛得她不停咳嗽,却不肯停下手中的活计。“外面买的没有家里做的香,”她说,"想家的时候,就吃一口。”</p><p class="ql-block"> 玻璃瓶装满红色的辣酱,也装进了母亲所有的牵挂。父亲默默地将新收的核桃装进我的行囊,每一个都精心挑选过,饱满如秋日的果实。</p><p class="ql-block"> 临行时,母亲又念叨起那句说了五十年的话:“天冷了,记得加衣。”这一次,我没有像少年时那般不耐烦地应声,而是郑重地点头。父亲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秋风掀起他单薄的衣角,那身影瘦削得让人心酸。</p><p class="ql-block"> 龙应台在《目送》中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在这个秋日,是我第一次目送父母的背影消失在老屋的门内。</p><p class="ql-block"> 回城的路上,秋色正浓。山野被渲染成暖色调的油画,而我的心却满是离愁。手机里传来母亲的信息:“到了吗?天冷加衣。”简短的六个字,却让我瞬间泪目。</p><p class="ql-block">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感悟:“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父母的爱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从不多言,却将最深的情感都收藏在每一个日常细节里。</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在城市的高楼里,泡一杯母亲准备的菊花茶,看窗外秋风扫过都市的森林。茶香氤氲中,仿佛又看见老家屋脊上升起的炊烟,看见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看见父亲在菜园里佝偻的脊背。</p><p class="ql-block">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的诗句道尽了人生的漂泊无常。但无论飞往何处,总有一些温暖的记忆如雪泥鸿爪,刻在生命最深处。</p><p class="ql-block"> 这个秋天,我终于明白:父母的爱就像山里的秋风,无处不在,无微不至。它吹过稻浪翻滚的田野,吹过果实累累的枝头,吹过炊烟袅袅的屋顶,最终驻留在游子的心间。</p><p class="ql-block"> 当所有的风声再次经过,我会用积攒下的爱与善,将岁月凝结成露,把所有的空白填满。并在下一个秋的渡口,将疼痛与心酸都化作前行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因为我知道,无论走得多远,山里的秋风总会如期而至,捎来母亲永远的叮咛:“天凉了,记得加衣。”</p><p class="ql-block"> 而故乡的炊烟,永远会在暮色升起处,温暖每一个游子的归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