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剑明文物散文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当文物遇上文学”文物散文工程系列</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刀锋落下第一片肉时,洪天贵福没有哭喊。南昌刑场上,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仰面看着天空,瞳孔里映着1864年深秋灰白的天光。刽子手的手法很老道,每片肉薄如蝉翼,血珠顺着银刀边缘滚落,在黄土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p><p class="ql-block">“一百二十刀。”监刑官念着慈禧太后的旨意。这些被权势与机关炼成的最残酷女人的字,字字如刃,刀刀见血。</p><p class="ql-block">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有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自己却踮着脚往前挤。洪天贵福想起三个月前,父亲洪秀全的葬礼上,那些绣着龙纹的绸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今他成了太平天国最后的祭品,大清的刑刀正将天国的梦想一片片凌迟。</p><p class="ql-block">洪天贵福的一生都在奔跑。从南京城的深宫跑到江西的荒山,从太平天国的太子跑到清廷的阶下囚。</p><p class="ql-block">他记得逃出天京那夜,李秀成将他捆在背上,太平门的缺口处火光冲天。箭矢从耳边掠过时,他闻到了焦糊的人肉气味。那个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忠王,最后一声嘶吼是“快带幼主走!”——随后便被湘军的火枪淹没。</p><p class="ql-block">四十昼夜的逃亡路上,他褪去了所有天国的象征。先在溧水东坝丢下那件绣着四团龙的黄马褂,后在昌化白牛桥被山洪冲走了御玺。当他蜷缩在石城荒山的洞穴里时,身上只剩一件破旧的乡民布衣,后脑那一撮未剃净的长发成了他与天国的最后牵连。</p><p class="ql-block">“长毛小崽子,求老总赏口饭。”他被湘军什长揪出山洞时,跪在泥地里这样乞求。但他耳垂上的金环痕出卖了他——那是天国王子的印记。</p><p class="ql-block">狱中写乞命诗时,毛笔在他手中颤抖不已。“如今跟得唐哥哥,望开恩赦我命活”的字迹歪斜如幼童。那把藏在绑腿里的匕首最终没有用上,刀柄上“真天命太平天国幼主”的刻字,成了对这个十五岁少年最残酷的讽刺。</p><p class="ql-block">南京瞻园,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p><p class="ql-block">玻璃展柜中的黄缎绣团龙马褂静默无声。射灯照亮了金黄的缎面,那四条五爪团龙依然张牙舞爪,牡丹依旧盛开,云蝠仍在飞舞,海水江崖纹永远凝固在波涛汹涌的瞬间。</p><p class="ql-block">游客们来来往往,偶尔驻足。讲解员重复着那个被考证推翻却依然动人的故事——“这是幼天王洪天贵福被俘时穿过的马褂”。人们更愿意想象一个仓皇少年脱下龙袍的戏剧场景,而非某位不知名王爷的官服实物。</p><p class="ql-block">这件马褂从未、展厅复制品更是没有真正包裹过幼天王的身躯。1864年10月9日那个夜晚,洪天贵福确实脱下了一件类似的黄缎龙褂,但历史学家告诉我们,那应该是另一件,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眼前的这一件,属于某位同样在石城荒山被俘或被杀的王——干王洪仁玕?昭王黄文英?尊王刘庆汉?我们不得而知。</p><p class="ql-block">博物馆里大多是这样的躯壳。玉玺是复制的,诏书是影印的,唯有这件团龙马褂,是实实在在从那个时代走来的见证者。它的针脚里或许还藏着湖南绣娘的指纹,缎面褶皱里可能还沾着江西山间的露水。</p><p class="ql-block">席宝田从中风病榻上醒来时,可曾梦见石城荒山上的火把?</p><p class="ql-block">这位湘军将领用太平天国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顶戴,用苗民起义的尸骨垒起了自己的庄园。他将那件团龙马褂作为战利品带回湖南,成为席氏家族“剿匪功勋”的象征。</p><p class="ql-block">伍家桥的庄园连绵五里,当铺开遍十里,诘经书院的书声琅琅。席宝田用儒雅的外衣包裹血腥的发家史,却挡不住历史车轮的无情碾压。</p><p class="ql-block">抗战烽火中,席家老宅的雕花门窗被拆去当柴火;土改浪潮里,诰封匾额被劈碎投入灶膛;“破四旧”的狂飙中,刻着“圣旨”的龙纹碑被砸成碎石铺了乡间小路。席宝田的墓葬被掘开寻找“金头”,所幸盗墓者空手而归。</p><p class="ql-block">如今在东安伍家桥,席氏故居杂草没膝,槽门歪斜。两位七十多岁的远房老人守着空屋,向来访者讲述着模糊的家族记忆。长沙支的后人成了工程师,海外支的开了餐馆,再无人记得那件黄缎马褂曾经象征的荣耀与血腥。</p><p class="ql-block">清政府呢?那个将洪天贵福凌迟处死的王朝,五十后面同样土崩瓦解。紫禁城成了博物馆,龙椅成了旅游景点,慈禧太后精心维护的帝国体面,如今只剩下一具供人购票参观的躯壳。</p><p class="ql-block">站在瞻园的廊下,看雨打芭蕉。</p><p class="ql-block">太平天国运动死了几千万人,最终只剩下博物馆里的复制文件和一件团龙马褂。清政府镇压了太平天国,却也在五十后走向灭亡。洪天贵福被凌迟处死,石达开五岁的儿子石定忠据说被年年用刑,养到十岁后阉割发配——这些孩子的鲜血,究竟染红了谁的顶戴?</p><p class="ql-block">“朝政腐朽,官逼民反。”这是历史教科书对太平天国起因的标准解释。可是当你真正面对那段历史,会发现很难简单地判定谁是胜利者。</p><p class="ql-block">太平天国失败了,但大清王朝也没有赢。席宝田家族显赫一时,最终老宅倾颓、族人星散。那件团龙马褂从战场到展柜,经历了无数人的手——太平天国的王爷、湘军士兵、席家子孙、博物馆馆长——如今安静地躺在玻璃后面,对所有人的故事保持沉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或许真正的胜利者只有时间。它耐心地等待所有喧嚣归于沉寂,所有热血变得冰凉,所有理想沦为笑谈,然后将一切收入博物馆的展柜,标上编号和说明牌。</p><p class="ql-block">洪天贵福临终前是否相信天父会来接他?席宝田中风时是否担心家业不能长久?慈禧太后下令凌迟时是否坚信大清江山永固?</p><p class="ql-block">如今,他们都去了各自的天国。只留下这些躯壳——一件马褂,一座老宅,一段记载,供后来的游人凭吊唏嘘。</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在《南京大学学报》《东南大学学报》《苏州大学学报》《扬州大学学报》《湖南师范大学学报》《南京政治学院学报》省社科院《学海》《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学术专著《李氏南唐国史论稿》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i><u>💖“当文物遇上文学”评论员点评:</u></i></b></p><p class="ql-block">《天国的躯壳》以一件太平天国团龙马褂为叙事锚点,在文学想象与历史考证的交织中,写出了一段大历史的苍凉余韵,尽显作者兼具文学笔力与史学素养的创作特质。</p><p class="ql-block">文章的巧思,在于以“物”串起多重时空。瞻园展柜里的黄缎马褂,既是具象的文物,更是历史的“躯壳”——它连接着洪天贵福凌迟刑场的血色、李秀成护主的呐喊,也牵连起席宝田家族的兴衰与清王朝的覆灭。作者没有堆砌史料,而是让马褂成为叙事枢纽,在“真实马褂”与“传说马褂”的辨析中,既恪守史学的严谨(点明马褂非幼主之物),又保留文学的温度(借游客想象还原少年仓皇),让冰冷文物长出了情感的根系。</p><p class="ql-block">叙事上,作者擅长以细节撕开历史的厚重。洪天贵福耳垂的金环痕、狱中歪斜的乞命诗、绑腿里未用的匕首,这些具象细节让“幼天王”从历史符号变为有血有肉的少年;而席家老宅的杂草、被劈碎的诰封匾额、铺路的龙纹碑石,则以家族的坍圮映照王朝的落幕。凌迟场景的冷静描摹与瞻园雨打芭蕉的闲淡之景形成强烈对照,在冷热交织中,让“谁是胜利者”的叩问自然浮现。</p><p class="ql-block">文末以“时间是真正胜利者”收束,将视野从太平天国的兴衰拉向更辽阔的历史维度。那件马褂沉默地躺在展柜里,针脚里的绣娘指纹、缎面的山间露水,都是时间留下的密码。作者以文学之笔激活文物记忆,既让读者触摸到历史的温度,也在“躯壳”与“灵魂”的辩证中,完成了对历史本质的深刻追问——所有喧嚣终会沉寂,唯有文物承载的人性与命运,值得后人长久回望。</p> 文物名称:太平天国黄缎绣龙马褂 用散文为文物名品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