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晨光初绽时,我的车轮已碾过襄阳的朝露。七百一十公里的归途在导航屏上折成一道靛蓝色的弧线,八小时十分的数据在晨雾中闪着冷光。我特意为这段旅程多匀出两片光阴——毕竟归心似箭的人,总要给疲惫留些余地。</p> <p class="ql-block">武当山的青峦在服务区的告示牌上与我重逢。未能赴约的遗憾化作手机相册里一方像素,山风穿过加油站顶棚的间隙,送来几声似有还无的道钟。我对着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名山"按下快门,恍然惊觉现代人朝圣的方式,竟已简略成服务区廊柱间的惊鸿一瞥。</p> <p class="ql-block">旬阳的日影正烈时,倦意如藤蔓爬上眼皮。服务区的长椅托着我半明半昧的恍惚,零食包装袋在风中窸窣,像在咀嚼我未完成的午餐。大巴山的重峦此刻在百余公里外酝酿着更深的试炼,而我的休憩,不过是两段征途间薄如蝉翼的顿号。</p> <p class="ql-block">当货运卡车的洪流裹挟着我的铁骑在大巴山腹地缓行时,每一道转弯都在丈量耐心。发动机的低吼与山雾纠缠,挡风玻璃上渐渐结起一层疲惫的水珠。直到成万高速崭新的沥青突然在轮下铺开,方才的滞涩顿时化作失重般的轻盈——这条尚未被足迹焐热的通道,正以一百二十公里的空旷,补偿着大山深处的辗转。</p> <p class="ql-block">暮色初合时分,家门前的梧桐树影尚在摇曳。九小时二十分钟的时空折叠,竟让预计的归期提前绽放。玄关的暖灯漫过行李箱的折痕,方才懂得:所谓近乡情怯,不过是把漫长的思念,压缩成仪表盘上一次精准的抵达。</p> <p class="ql-block">历经32个日夜的流转,跨越8200公里的山川湖海,这场环游中国中部的奇妙旅程,终于圆满落幕。</p> <p class="ql-block">曾几何时,我的足迹在西部雪域与东海潮汐间徘徊,却独独遗落了中原腹地这部厚重的典籍。今秋以公休为楫,终于掀开这部用黄土夯就的巨著:庐山云雾是它氤氲的眉批,太行秋色作其烫金的插页,而晋豫大地上的古建群落,恰似散落的甲骨残片,每一道斑驳的榫卯都在重新定义"华夏"二字的重量。</p> <p class="ql-block">见黄山奇松以石为砚,绘就云海千帧;泰山十八盘似青铜编钟,每一级石阶都敲出浑厚的回响。五台山的白塔在经幡中浮沉,恍若文殊菩萨撒向人间的舍利。</p> <p class="ql-block">洞庭水吞下整片楚辞的月光,鄱阳湖的蓼子花海突然在十月返青。当微山湖的残荷与白洋淀的芦雪同时倒映在车窗上,才懂得"水"这个象形字何以贯穿五千年文明。</p> <p class="ql-block">应县木塔的斗拱间仍卡着辽代的北风,殷墟甲骨文的裂纹里渗出商王的占卜。最动人的是那些无名的古村落,青砖缝里沁出的炊烟,依然保持着《诗经》里"八月剥枣"的韵律。</p> <p class="ql-block">太行山脉的槭树突然集体叛变,将整片山峦染成泼彩的绢本。某处无名峡谷里,一株孤独的柿树高举着三百六十五颗落日,提醒过客:这才是中原最古老的灯笼。</p> <p class="ql-block">从屈子行吟的秭归到诸葛耕读的隆中,这条线路恰似在丈量中华文明的神经网络。景德镇的青花瓷片与淮安府署的惊堂木,构成了物质与权力的双重隐喻;而红旗渠的水线悬在绝壁之上,分明是当代愚公用钢钎刻写的《水经注》新篇。</p> <p class="ql-block">五台山的晨钟撞碎在悬空寺的飞檐时,我突然理解这种旅行本质是场庞大的考古——不是在土层下发掘过去,而是在地理坐标系中,重新拼凑那个被称为"中国"的文化基因链。</p> <p class="ql-block">当最终回到家乡的银杏树下,三十二日的风尘在行李箱底结晶成盐。那些途经的城池山水,此刻正在记忆里进行着奇妙的拓扑变形:岳阳楼缩成茶盏里浮沉的君山银针,黄河入海口淤积成砚台里的墨渍,而太行秋色,终究化作书案上一枚血珀般的枫叶书签。</p> <p class="ql-block">这场横跨十一省的中部巡礼,最终教会我的,或许正是苏轼在赤壁领悟的辩证法: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而真正的行者,永远在抵达与出发的辩证中,完成对辽阔中国的精神测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