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漫山处，岁月酿芬芳

笃定前行

山楂漫山处，岁月酿芬芳

文/劲草

秋光漫过晋南闻喜的山坳时，七里坡村的山楂树便把日子染成了红色。那些虬曲的枝干上，挂满了婴儿拳头大小的红果，像无数盏小灯笼，从村口一直铺到山巅，风一吹，便在绿叶间晃出细碎的光，仿佛整个村子都浸在甜甜的暖意里。68岁的张老汉正踩着木梯摘山楂，粗糙的手掌抚过带刺的枝条，动作轻得像怕惊醒酣睡的娃娃，“霜降摘红果，来年福满窝”，他哼着老辈传下的调子，竹篮里的山楂越堆越高，红得要溢出来，映着他鬓边的霜花，倒把岁月也染得鲜活起来。

闻喜七里坡的人，与山楂树的缘分深嵌在骨血里。村子三面环山，唯独山楂树能在贫瘠的土壤里扎下深根，从春到冬，陪着村民走过一年又一年。我小时候常跟着奶奶到老姨家小住时常在这山楂林里打转，曾经见到过一个老者修剪山楂树，我问老者:“怎么好好的树枝用剪刀剪了干啥？”他告诉我说：“这树啊，比人还实在，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结满果子。”那会儿不懂这话的深意，直到后来看着村民们春耕施肥、夏日修枝、秋日采摘、冬日养护，才明白这漫山的山楂树，藏着七里坡人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春天的山楂林，是一片流动的绿。柔风刚吹醒大地，山楂树便抽出嫩绿的新芽，带着细密的绒毛，像初生婴儿的手掌。远远望去，成片的山楂林像碧绿的湖泊，春风一吹，枝叶摇曳，便泛起层层绿波，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草木香。村里的孩子们总爱蹲在树下，捡几片新叶夹进课本，日子久了，书页间便留着一股山野的回甘，翻开书，仿佛能听见山间的风穿过林叶的声响。我跟老姨会带着竹篮，在林子里挖野菜，偶尔抬头看看枝头的新芽，笑着对我说：“等叶子长齐了，就该开花了。”

初夏的山楂林，是坠入人间的仙境。当阳光洋洋洒洒地穿过枝叶，山楂树便攒足了劲儿开花，白色的小花挤在枝头，一丛丛、一簇簇，藏在深绿的叶子里，像撒了满地的碎雪。清晨的雾气还没散，走进山楂林，露水打湿了裤脚，白色的花朵沾着水珠，晶莹透亮，远远望去，整片林子都笼罩在缥缈的云雾里，让人分不清是在画里还是在梦里。村里的姑娘们爱在这里拍照，白色的衣裙衬着雪白的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我曾见过城里来的画家，背着画板在林子里坐了一整天，他说：“这景啊，比江南的烟雨还动人，藏着一股子接地气的美。”

汪曾祺先生在《人间草木》里写山楂：“山楂也叫红果，似小苹果，红得透亮，有的带点黄晕，很好看。”这话用来形容七里坡的山楂，再贴切不过。盛夏时节，枝头的小花谢了，冒出青绿色的小果子，像一串串碧玉珠子，藏在叶子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农人们路过时，总会掐一颗放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却笑得开怀——这酸里藏着的，是对秋日丰收的盼头。张老汉说，山楂果得经得住日晒雨淋，才能长得饱满。有一年夏天台风过境，不少树枝被吹断，挂在枝头的小青果掉了一地，村民们冒着雨，一棵棵树查看，把断枝绑好，给受伤的树干涂上药，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细心。“果子就像娃，得好好护着，才能长结实。”张老汉的话，藏着农人们对土地最深沉的敬畏。

到了秋天，山楂林便成了红色的海洋。青绿色的果子先是变成浅红，再变成深红，最后红得像火，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把树枝都压弯了。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红色，像天边的晚霞落进了山里，连空气里都飘着酸甜的香气。这时候，整个村子都动了起来，男女老少挎着竹篮、背着背篓，说说笑笑地往山楂林去。摘山楂是个细致活，不能硬拽，得顺着果柄轻轻一拧，不然会扯坏来年的花芽。大姑娘们指尖灵巧，一会儿就摘满一篮，红果果在篮里堆得冒尖；老汉们力气足，背着半人高的背篓，却走得稳当，嘴里还唱着晋南小调：“红果果哟挂枝头，好日子哟在前头……”

我最爱看村民们分拣山楂的场景。村口的空地上，铺着大大的塑料布，红通通的山楂堆成小山，大家围着果堆，挑出个头大、颜色正的，装进纸箱，准备卖到城里；稍小些的，就用来做山楂酱、山楂糕；最不起眼的小果子，也不浪费，洗净晒干了，用来泡水喝。王婶的手艺最好，她做的山楂酱，用的是自家酿的蜂蜜，不加一点添加剂，熬出来的酱红亮亮的，酸甜适中，配着馒头吃，能多吃两个。每次熬酱，香味都能飘半个村子，孩子们围着灶台转，等着第一口热乎的酱，王婶总是笑着舀一勺，喂给最馋的孩子，“慢点吃，别烫着”。

山楂的好，古人早有定论。《本草纲目》中记载，山楂“化饮食，消肉积，滞血痛胀”，寥寥数字，道尽了它的实用。元代饮膳太医忽思慧在《饮膳正要》里，更是将山楂列入“神仙服食”的良方，称其能“健脾开胃，补养元气”。村里的老中医李大夫，行医几十年，常用山楂入药。他说，过去山里缺医少药，山楂就是“家常大夫”，谁家孩子积食了，嚼几颗干山楂；谁家老人血压高，用山楂泡水喝；妇人产后身子虚，山楂煮红糖，喝上几碗，身子就暖了。我曾在李大夫的药铺里见过一本泛黄的《民间验方集》，里面密密麻麻记着用山楂入药的方子，字迹虽有些模糊，却藏着祖辈们与自然相处的智慧。

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里写过山楂树：“到了秋天，红玛瑙似的果子挂满了枝头，使院子里充满了生气。”这“生气”，在七里坡的秋天里，体现得淋漓尽致。除了入药，山楂还是村民们餐桌上的“常客”。冬天农闲时，家家户户都忙着加工山楂，屋檐下挂着一串串晾晒的山楂干，像红色的珠帘；窗台上摆着腌好的山楂条，裹着一层白糖，晶莹剔透；地窖里藏着酿好的山楂酒，打开坛子，香气扑鼻。去年冬天，我在村里的合作社见过现代化的加工流水线，新鲜的山楂经过清洗、去核、切片、烘干，变成了包装精美的山楂片、山楂卷，销往全国各地。合作社的负责人是个年轻的姑娘，叫李娜，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城里的工作，回到村里创业。“咱七里坡的山楂，品质好，就是过去藏在深闺人未识。”李娜说，她带着村民们学技术、搞电商，还注册了“七里坡红”的商标，现在，村里的山楂制品不仅卖到了全国，还出口到了国外，村民们的腰包越来越鼓，盖起了新瓦房，买了小汽车，日子过得像山楂一样，酸甜里透着红火。

七里坡的山楂树，见证了村子的变迁。过去，山里交通不便，山楂熟了，只能靠村民们背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卖。山路崎岖，背着沉甸甸的山楂，走一趟要大半天。有一年霜降来得早，山楂一夜之间全红了，可连着几天下雨，山路泥泞难行。眼看着山楂要烂在枝头，村支书急得睡不着觉，挨家挨户动员：“咱不能让果子烂了！男人们背筐，女人们缝布袋，咱们把山楂装严实了，蹚水也要运出去！”那几天，山路上满是村民的身影，泥水没过脚踝，汗水浸湿衣衫，可没人叫苦。60多岁的刘老汉，背着满满一筐山楂，在滑溜溜的山路上摔了一跤，山楂滚了一地，他顾不上擦脸上的泥，赶紧爬起来捡，嘴里念叨着：“这都是血汗钱，不能丢，孩子们还等着用这钱交学费哩……”村民们见了，纷纷放下自己的筐，帮着刘老汉捡山楂。那天，夕阳西下时，一筐筐山楂终于运到了镇上，村民们的脸上满是疲惫，却笑得比山楂还红。

如今的七里坡，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水泥路通到了村口，电商服务站建了起来，村里还修了山楂观光园，每到秋天，来赏山楂、摘山楂的游客络绎不绝。去年深秋，我带着城里的朋友回老姨村，漫山的山楂正红得热烈，观光园里，游客们忙着拍照、采摘，孩子们围着山楂堆嬉笑打闹，村民们热情地递上刚摘的山楂，“尝尝，咱这山楂，酸甜可口，比城里买的好吃多了！”朋友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睛，却又忍不住再吃一个，“这味道，太特别了，藏着阳光和土地的香。”

寒冬腊月的山楂林，别有一番景致。大雪纷飞时，山楂树的枝桠上挂满了白雪，像披上了银装，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偶尔有几颗没摘完的山楂，红通通地挂在枝头，在白雪的映衬下，像一颗颗红宝石，格外耀眼。村民们会趁着雪后初晴，到林子里修剪树枝，给树干刷上石灰，为来年的丰收做准备。张老汉说：“树和人一样，冬天得养精蓄锐，来年才能有劲儿结果。”

站在山楂林里，看着漫山的红果，我忽然想起古人说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山楂树不求人夸赞，却用自己的全部，滋养着一方百姓。而闻喜七里坡的人，也像山楂树一样，朴素、坚韧、勤劳，在贫瘠的土地上，用双手创造着美好的生活。他们懂得感恩，感恩大山的馈赠；他们懂得坚守，坚守着祖辈传下的信念；他们懂得互助，在困难面前，总是拧成一股绳。

如今，七里坡的山楂种植面积已有一万五千八百亩，“七里坡山楂”这张名片，早已走出山西，走向了全国。山楂不仅为村民们带来了收入，还拉动了闻喜县的经济发展，为“绿色秀山、秀岭”建设添砖加瓦。每次回老姨村，看着漫山的山楂树，我都忍不住想，这小小的山楂，承载的不仅是丰收的喜悦，更是七里坡人对生活的热爱与坚守。

夕阳西下时，我坐在山楂树下，看着村民们收工回家的身影，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嘴里嚼着一颗新鲜的山楂，酸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七里坡的山楂树，早已不是普通的树木，它是村民们的希望，是岁月的见证，是勤劳与善良的象征。它像无数个默默奉献的劳动者，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方式，装点着家乡，温暖着人间。

啊，七里坡的山楂树，我爱你春的明媚，夏的绚丽，秋的丰盛，冬的洁白！你用年轮记录着家乡的变迁，用果实滋养着一方百姓，你默默无闻，却又无比伟大，就像那些勤劳善良的乡亲们，在平凡的日子里，书写着不平凡的人生。愿这漫山的山楂树，永远枝繁叶茂，愿家乡的日子，像山楂一样，永远酸甜可口，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