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当付晓老师的声音在幽暗的演播厅里缓缓升起,我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住胸口,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短短四分钟,没有高亢的腔调,没有炫技的转音,她却把"衰老"二字读得春雷滚滚,把"厮守"读得地老天荒。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谓朗诵,不只是声音的舞蹈,更是灵魂的裸裎;所谓诗歌,也不只是精巧的句子,而是我们在时间里最后的避难所。</p><p class="ql-block"> 付晓老师当读到“老了,牙齿没了"时,先是一个轻轻的停顿,像把岁月的钝刀悬在头顶,然后"没了"两个字悄然滑落,带着一点无奈的笑,又带着一点顽皮的纵容。镜头扫过观众席,我看见一位评委老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像是要确认什么;而旁边观众台上的年轻女孩,则悄悄手托脸蛋,睁大着一双眼睛,那一瞬,年龄被抹平了——我们都被同一句话剥开了外壳,露出柔软而脆弱的内部。</p><p class="ql-block"> “牙齿没了"看似是生理的衰败,在作者江一郎的笔下却成了一道通往自由的门:再不用咀嚼,再不用争辩,再不用把生活嚼成碎末吞咽下去。付晓老师用微微漏气却格外清晰的咬字,把这种"卸下"读得既心酸又轻盈,像替我们掀开一张从未察觉的厚重帷幕,让人突然看见"衰老"背后那条通往原初的幽径。</p><p class="ql-block"> “到乡下去,买块好地"——付晓老师的音色在这里蓦地亮了一下,仿佛真有一束春日的阳光打在麦苗上。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甚至让尾音的拐弯处带着泥土的腥甜。那不是舞台腔,也不是朗诵腔,而是母亲唤归、父亲咳嗽时才会出现的"土声"。于是,我们被带回了各自的来处:有人闻到黄河滩的蒲草味,有人听见江南秧田的水声,有人看见东北黑土地上的金色稻浪。</p><p class="ql-block"> 作者写乡下,是写给"根"一个交代;朗诵者读乡下,则是替"漂泊"寻找解药。当她说"草愿长多高就多高,花愿开多野就开多野"时,声音像风一样掠过草尖,带着放任的豪迈,也带着告别的决绝——我们终于可以把身体交出去,让土地重新收拾我们,让根须重新钻进血管。那种坦然,是阅尽繁华后的松手,也是千疮百孔后的和解。</p><p class="ql-block"> 让我最震撼的,是这句"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朗诵者读到此处,突然把语速放慢,像把两颗即将坠落的松果轻轻托住。她先让"没牙的嘴"在空气里颤了颤,再让"亲吻"两个字缓缓贴上去——没有湿润的唇齿,没有炽烈的喘息,却像两片被岁月风干的树皮,在月光下轻轻摩挲,发出极轻的"沙沙"声。那一刻,我听见全场最细微的抽泣:原来最动人的亲吻,可以不需要唇舌,只需要两颗心脏隔着皱褶的皮肤,依旧怦然而动。</p><p class="ql-block"> 年轻时,我们常把爱情想象成篝火,噼啪作响、光芒万丈;如今才懂,真正的炉火是纯青的、无声的,它把毕生的柴薪都燃成透明的热,连火焰自己都看不见。付晓老师用她60多年的人生,把这句看似"滑稽"的描写读得庄严而干净,像替所有被时间打败的我们,找回一点可以昂首的尊严——只要还能亲吻,只要还愿相拥,衰老就不再是溃败,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凯旋。</p><p class="ql-block"> 诗的后半程,死亡像暮色一样漫上来。"如果我长眠不醒,你不要摇着我的身体哭到太阳升起"——付晓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像母亲拍哄不肯入睡的孩子,"就把我埋了吧"几个字几乎贴着地面飘出来,轻得像一粒尘埃,却重得像一座山。她让"埋"这个原本冷硬的动词,生出了体温,仿佛不是被黄土覆盖,而是被一床晒过太阳的棉被裹住。</p><p class="ql-block"> 最惊心动魄的,是那句"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赤裸裸地搂着"。付晓老师没有刻意拔高音量,反而把气息压到最低,像把两截枯枝悄悄搭上彼此的肩。她让"赤裸裸"在喉咙里停留了半秒,带着一点羞赧,带着一点骄傲——我们终于卸下所有身份、所有粉饰,只剩下最初的骨骼,却依旧选择相拥。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原来死亡也可以如此温柔,温柔到连白骨都有姿势,连尘土都有形状。</p><p class="ql-block"> 《老了》,让我们回到生活的凹槽,让怀念回到呼吸的粗粝。于是,我们听见的不只是作者江一郎的句子,更是我们自己终将抵达的未来:有一天,我们也会牙齿掉光,头发稀疏,步履蹒跚;有一天,我们也会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像牵着最后一根稻草,走到时间的悬崖边,然后轻轻一跃——不是坠入深渊,而是坠入彼此。</p><p class="ql-block"> 朗诵结束,灯光亮起,观众起立鼓掌。我看见很多人一边抹泪,一边露出奇异的微笑:那是对终将到来的衰老,第一次生出柔软的期待;也是对正在继续的日子,第一次生出庄重的怜悯。我们总以为"老了"是贬义词,是衰败、是退场、是被世界删除;可作者和朗诵者告诉我们:老了,也可以是归队,是还乡,是把身体交出去,让土地重新收拾;是把灵魂收回来,让爱情重新命名。</p><p class="ql-block"> 老了,也许告诉我们不必等到牙齿掉光,才肯承认自己的脆弱;不必等到死亡逼近,才肯承认自己的渴望。我们可以从此刻开始练习告别——告别虚荣、告别逞强、告别对时间的恐惧;也可以从此刻开始练习相遇——相遇真实、相遇柔软、相遇那个同样瑟瑟发抖却渴望拥抱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洗净铅华,归于泥土。愿我们老了,也能这样坦荡:牙齿没了,还有语言;头发白了,还有月光;骨头脆了,还有拥抱;心跳慢了,还有爱——一万年,还爱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