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不精

蓝天白云

<h1 style="text-align:center;">老不精</h1><h2>王爱玲</h2> 余乡有俚语“老不精”，其音粗鄙，其意难详。然此三字，如附骨之疽，盘踞余心数十年矣。盖其非独秽语，实乃三代妇孺泣血之咒、锥心之叹也。 其一：祖母咒天 祖母王氏，三寸金莲，行若风摇枯苇。岁在戊戌（1958），天地玄黄，饿殍塞途。祖母于灶下炕洞深处，密藏绿豆五斤，视若续命金丹，摩挲藏匿，昼夜惕厉。岂料祖父不知其由，竟将此微末生机，尽数充公！祖母归家，枯爪探于虚空，唯余尘灰扑簌，登时筋骨尽散，瘫倒门庭，面如死灰。自后，终日仰首苍昊，喃喃不绝：“老不精…老不精…”其声幽咽，若秋坟鬼唱。生计既绝，竟日啜野草、傅水萍，形销骨立，俨然一具蒙皮骷髅矣。幸得大娘、吾母，于开河苦役中，自分得之窝头粟米，暗藏袖底，间或偷送一二。每见那点活命之物置于前，祖母枯目方微转，浊泪早涸，唯喉间呜咽：“老不精啊…我前生欠你…你叫俺活不成…死不了…”其状之惨，闻者心摧。 其二：慈母自责 及至庚戌（1970）年后，家稍喘息，然饥馑之影如魇随形。吾母性柔善，待客极诚。若有客至，必倾其所有，箪食壶浆，珍馐尽陈客前。而余等黄口小儿，碗中常仅浮数茎菜叶、半瓢清汤。岁末年关，油香盈室，炸菜丸、藕夹之味，勾魂摄魄。然母仅制少许，珍重悬于梁上竹篮，专待宾客。吾辈腹鸣如鼓，偶趁母不察，攀援窃食一二。待客真至，取下悬篮，内里往往空空如也。母强颜欢笑，殷勤待客，及客去，独对空篮，灶火明灭映其枯槁面，捶胸恨声切齿：“老不精！真真老不精！孩儿偷嘴…也不知…多炸些…”其声低徊，非责儿顽，实乃剜心自戕也。 其三：阿姊泣父 今岁乙巳（2025），吾姊年七十有五矣。面上沟壑，深如刀斫斧凿。其半生畏归故里，惧囊中羞涩，无以奉亲。近日忽如神启，设摊鬻饼，竟得薄资。乃持所赚，购得果馔，重返旧宅。坐于先父惯坐之板凳，手抚桌面斑驳旧痕，默然良久。忽涕泪交垂，哽咽不能成语：“爹…爹在时…一口我的东西…也没吃着…早些年…早些年咋就…想不到做点营生？老不精…我一辈子…都是个老不精！”浊泪混涕，滴落前襟，其悔恨锥心，痛彻骨髓。呜呼！若早悟此道，父或可尝其女亲炙之甘味矣。 异史氏曰： “老不精”三字，沉甸甸若铅块，压于祖母、吾母、阿姊三代妇人之肩背心上。彼等岂真懵懂愚顽耶？非也！实乃赤贫如洗，天地为炉，万物为铜，命若悬丝！祖母匿豆于炕洞，是于绝境中紧攥一线生机；吾母悬篮于高梁，是于饥馑里强撑一份待客之体面；阿姊鬻饼于迟暮，是于愧疚中挣得一丝迟来的孝心。此皆微渺如尘芥之生灵，于深渊幽谷中，以血肉之躯撞向铁壁，所求者，不过活命、存颜、尽孝之寸缕微光耳！其行或拙，其心可悯；其憾虽深，其情可哀。彼等自责“不精”，实乃时代之巨轮隆隆碾过，凡尘蝼蚁焉能窥其全貌、料其先机？吾辈观其一生，何忍讥其愚钝？唯见无尽哀怜，怜其生不逢辰，怜其力有未逮，怜其满腔挚爱，终被贫瘠岁月生生蚀去大半光华。然，更可叹者，纵在如此重轭之下，如磐风雨之中，彼等犹能于石缝间，挣扎开出一朵孱弱却坚韧之花。此非愚妇之“不精”，实乃生命至悲至壮之绝唱也！当世之君子，闻此“老不精”之叹，宁不惕然警醒，哀矜而勿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