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班媳”是我年轻时的一个名号,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它源自先生所在的襄阳四中高二(一)班,更因为它植根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p> <p class="ql-block"> 下乡之前我跟先生并不认识,他上襄阳四中,我上襄阳五中。论年级,他还高我两届。不过我沾了“学制要缩短”的“香宜儿”,少读了两年书,跟先生同年高中毕业。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同一所医院的同事,下乡之前彼此也不知道。毕业后我和先生都要随母亲工作的医疗战线下乡。那天晚上,妈妈单位召开欢送知青大会,我不熟悉会议室地点,跑了冤枉路,迟到了。推开大门那一刻,看到屋里满满当当的生面孔,一下紧张起来。我从小在军分区大院长大,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人际环境,有点不知所措,怯生生地低头蹑脚进屋,看到有条板凳空着半边,就迫不及待地坐下。整场欢送会上,我没敢抬头看人,就连同座是男是女,是家长还是知青,一直都不知道。许多年后回忆起这个场面,我问先生:“还记得我是跟谁坐一条板凳吗?”先生回答说:“记得!跟我!”如果说这是我第一次跟高二(一)班的“交集”,倒不如说这是冥冥之中的上天安排。</p> <p class="ql-block"> 1974年9月,我和先生下放到宜城高湾林场。第二年开春,公社搞“四清”,人手不够,大队就把我和先生从知青点抽到了工作队。有一天,先生说他们班聚会,叫我也去,我很犹豫。当时参加“四清”的知青只有三个人,另一位女知青是我幼儿园发小,也<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先生同学</span>。去,都是他们的熟人,我又不认识,多不自在;不去,无异把先生和女同学置于被动田地,显得不近人情,就跟着去了。聚会上我认识了高二(一)班十几位学长,场面很热闹,玩儿得也尽兴。聚会结束后,其他知青各回各点,相安无事。唯独我和先生一回到知青点就成了批判对象。尽管参加聚会是领导批准的,不违规不违纪,可是一转身我就成了众矢之的,还是很害怕。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贫下中农都在田间劳作,你们却在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聚会的知青来自两个县、四个公社、七个大队,涉面广,影响大,<span style="font-size:18px;">不合时宜</span>。我做好了被上纲上线的思想准备,听人说话天不会塌。出乎意料的是大会却冒出了借题发挥的调子:“别看你整天看书,其实就是为了学几个华丽词语。”词汇是语言的基础材料,没有足够的词汇量就不能精准理解他人信息,也不能有效表达自身思想。只有词汇量丰富了,才能构建复杂的思维模式,增强认知、表达能力,也才能促进思维发展,让思想有深度、情感更丰富。掌握华丽的词语是一种学习,而且是一种高级有趣的学习。可是当时我没有这个认知水平,只是感到又委屈,又不服气。</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个文化沙漠年代,年轻人没啥书看。奇怪的是我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本泛黄的鲁迅杂文集抑或小说集。工休的时候看,晚上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不认识的字,不懂的词语,就用红铅笔画上杠杠。这大概就是我看书是为了学几个华丽词语的罪证。好笑的是我还不知天高厚地模仿鲁迅笔法,写了一些不敢示人的小小说和小杂文,现在想起来都会脸红。有一天晚上,我去拿煤油灯,不小心碰到了床头木栏,玻璃灯罩滑了下来,正好落到手腕上,我顺势弯起手腕,把灯罩夹在煤油灯和手腕之间。滚烫的灯罩把手腕烫得很疼,我就忍着,生怕灯罩掉到地上摔破了。当时煤油按月供应,节约着用还是够的。要是灯罩碎了,耗油量增大,灯光更暗,一个晚上下来,油烟子熏得鼻子黑黢黢,眼睛睁不开。想要新灯罩,就要走十几里路到公社去买,还要误工扣工分。等我轻手轻脚腾出右手取下灯罩,手腕上已经烫了水泡。后来伤口发炎,留下一个月牙疤痕。想到这些经历,我不再隐忍,便开始反击,大概的意思是说高二(一)班学生多读了两年书,文化素养就是不一样,跟我们相比云泥之别。可以想见,批判会还是有点儿火药味。其实我在心里也犯过嘀咕,要不是高二(一)班,要不是那个聚会,我也不会成为“千夫指”。可是从事情的底层逻辑看,这个批判会实际上就是把我往高二(一)班推了一把。</p> <p class="ql-block"> 事实胜于雄辩。批判会不久,我跟先生恋爱了,好像没满十八岁。这在当时是很不好的事,负罪感压迫我,以至婚后几十年,从不愿触碰这个痛点。聚会不久,湖北省举行知青汇演,选中的七名女演员中,有四名是高二(一)班同学,其中三名还是聚会后的重逢老友。两年后我读书去了武汉。从恋爱到结婚,再从生子到一家团圆,我和先生整整分居八年。但是我跟高二(一)班的联系一直没断。每逢寒暑假,我会回到襄阳跟先生团聚,也会随先生去参加他的同学聚会。儿子几个月大的时候,郭继胜带着新婚妻子从北京回乡探亲,我和先生去见了他们,一起用餐,合影留恋。儿子三岁那年暑假,我们一家三口去北方旅游,郭继胜又邀请我们去他北京家里做客。毕克成恋爱时,我和先生去他单位小聚,他和爱人结婚生女,我们都一直给予关注。他们是先生的好友,从十几岁开始就在一起读马列著作,啃哲学部头,友情很深。可惜在事业有成的巅峰时期,两位才子都不幸早逝,不禁让人伤感。</p> <p class="ql-block"> 不知何时起,高二(一)班突然冒出了一个“班规”:同学聚会一律不许带家属。这难道是要我跟高二(一)班说再见吗?不过,许是乡间聚会我已跟很多人混成了熟人,许是我不怎么讨人嫌,大家破例接纳了我,还给我取了个响亮的名号——“班媳”。我知道,这是高二(一)班对我的认可,也是给我的特殊待遇。自从有了这个名号,我就像有了出入高二(一)班聚会的“通行证”,跟他们的联系就更加频繁了。那年大年初三,我们在昭明台后面的西街酒店二楼聚会;冯家巷口的“简朴寨”,我们一起喝过小酒;郭靖黄蓉固守过的襄阳城我们一起逛过,和氏璧的故乡南漳县也一起开车去过,特别是有位男生一心想当画中那只领头雄公鸡的经典段子,如今想起来还会忍俊不禁。</p> <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大家忙工作忙家庭,联系渐渐稀疏了。先生调到武汉工作后,回襄阳的机会也少了,甚至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和先生几乎跟高二(一)班失去了联系。直到退休,大家都卸下了工作包袱,放下了家庭担子,彼此才又恢复起了联系。最值得炫耀的,是我这个“班媳”的身份悄然之中发生了华丽蜕变。先后跟锐姐、慧姐、凤姐等近十位高二(一)班的学姐建立了微信联系。我们发图片、留信息、聊长天,忙得不亦乐乎,也开心得不亦乐乎。我甚至还在他们班群发文章、发语音。反观老先生,不仅长期在班群里当潜水员,还不主动联系同学,还很少参加班级活动。锐姐的一句话真是又画了龙,更点了睛:现在“班媳”都跟我们混成闺蜜了,我们的同学(先生)反倒成了“班婿”啦!</p> <p class="ql-block"> 前些天,我和先生结束了两个多月的避暑生活,返回武汉时拐道襄阳,刚一落地,就收到闺蜜邀约,一起逛荟园,游鱼梁,穿美装,拍美照,作视频、尝美食。所到之处,无不留下我们的倩影,无不留下我们的欢声笑语。看到古稀之年的老姐们个个精神焕发,热情奔放,活力满满,简直把“年龄只是个数字”这句话演绎得十分到位。她们的阳光心态,积极向上的乐观精神,给了我莫大鼓舞。徜徉大自然,流连大美景,从懵懂青葱的“班媳”,到从心之年的“班媳”,虽然也会想起半个世纪前的那场乡间聚会和那场知青批判会,但是已然没有叹息,也不再嗔怪,只会莞尔,只有感慨:青春多么美好,感谢生命曾经那样地绽放。有人说,<span style="font-size:18px;">记忆的美好可以让年华逆流而上。这话我信!五十年后在故乡与高二(一)班的闺蜜相聚</span>,我感受到的不单有热情陪伴和真情招待,更有实实在在的快乐幸福,就好像看到深夜里有一盏为你亮着的灯,一句发自内心的“欢迎回来”的这份温暖,比什么都贵。李班主,你这个“班媳”当得值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