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运河：庄瑶殿试卷的十八道折痕（文物散文）——中国科举博物馆清代庄瑶卷

格致古社

恒温22℃的玻璃展柜里，一张258厘米长的宣纸，正静静躺着。可在目光触及它的瞬间，仿佛一场跨越百年的科举考试，正无声上演。

突然，“咔”的一声轻响。

细微的纸张应力断裂声，从第七道折痕的水渍处传来。那声音很轻，却像道光二十四年江苏巡抚衙门里，深夜缓缓合上的船闸，带着时光的厚重。

一、封皮：开启运河的坐标

纸上用中楷写的“殿试卷”三个字，是这条“运河”的起点。右边“第贰甲第贰拾玖名”的字样，就像漕运船只吃水的深度线，标记着这份答卷的等级。左边，礼部鲜红的官印重重盖下时，远在山东莒州的少年庄瑶，正把毛笔浸入家乡的沂水中——那水硬度达180mg/L，用它研出的墨，自带黄河故道的沙粒感，每一粒碳素，都在等着随这份试卷，开启一场贯穿中国南北的“航行”。

卷首的履历，是“艄公”庄瑶的漕运路引：“嘉庆六年辛酉科秀才”，是他“航行”的第一站临沂码头；“嘉庆十二年丁卯科举人”，到了济宁闸口；“嘉庆二十二年丁丑科会试”，已抵达通州张家湾。当他写下“年三十有三”时，墨迹突然晕开一个焦斑——那是道光十二年，他在贵州担任督学途中遭遇的苗疆暴雨，正隔着时光，渗回这张纸的背面。

二、策问：四道关键的船闸

皇帝用红笔钦定的四道策题，是这条“运河”上四座关键的闸坝。

第一问《禹贡山川贡道》，打开了“琉璃闸”。庄瑶的小楷顺着泗水往下走，到了淮河就换大船，见了长江就改挂风帆。可墨迹写到“徐州至扬州”段时突然变淡——原来嘉庆年间，朝廷正为漕粮改走海运还是河运争论不休，那些不同的声音，就像暗流，在纸的折痕处打转。

第二问汉唐盐铁专卖与酿酒制度，是“邵伯闸”的陡门。笔锋写到“汉武帝实行酒类专卖”时，重重一顿，墨色深得像两淮盐场的卤水池；可写到“唐朝刘晏改革盐铁制度”时，笔锋突然轻轻提起，留白的地方，仿佛能看见道光初年，淮北盐政崩溃的奏折，正顺着“运河”漂过来。

第三问河工治理与漕运，在“瓜洲闸”交汇碰撞。当庄瑶引用《河渠书》里的内容时，宣纸的纤维突然像活了一样竖起来——那是嘉庆二十五年黄河决口，当时任泗州知州的庄瑶，带着百姓筑堤时，扎进土里的芦苇根，此刻正冲破时空，从纸里“长”了出来。

第四问平定盗贼、安抚百姓的策略，过“镇江闸”时最惊心动魄。墨迹在这里偏移了0.3毫米——那时任江宁布政使的庄瑶不会想到，六年后他在任上去世时，长江上的艄公们会往水里洒三碗糯米酒，轻声说“庄巡抚要过闸了”。

三、正文：藏在纸里的暗流与航行

1980字的小楷，就是1980里长的运河航道。每道折痕里写8行字，像一队队整齐的漕船；每行写22个字，间距就像纤夫拉船的绳子那样均匀。写到“皇帝”二字时，要抬头顶格写，像船只过闸时抬头向上冲；写到“宸严”（指皇帝的威严）时要另起一行，如同行船时避开暗礁。第八折里“吏治清而治功丕”这句话，墨色突然变浓——那是道光二年，庄瑶任贵州学政时，在乌江险滩救下的一份落水试卷，正顺着时光，洇回他当年的笔端。

最妙的是第十折“选善乃经纶之要”这句。庄瑶把笔锋停了0.5秒，让沂蒙山里的石英砂在纸纤维间，悄悄“筑”起一道微小的堤坝——三十年后，他的儿子庄受祺任湖北粮道，写下的《治漕条议》（治理漕运的条文建议），就从这短短0.5秒的“堤坝”里，慢慢生长出来。

四、批语：像潮汐留下的印鉴

读卷官用红笔批的“典核详明”（内容典雅、核查仔细、论述明确），是这条“运河”的晚潮。曹振镛画的红圈，像落日沉进邵伯湖；翁心存的顿笔，像归航的船帆消失在瓜洲渡。当蘸着长江水（硬度80mg/L）的朱砂，遇上用沂水墨写的字（硬度180mg/L），水里的钙镁离子在纸面上，像打了一场微型“化学战”——山东人的倔强，与江南人的柔韧，在这张纸上中和，变成了一种叫做“官僚系统适应性”的特殊“化合物”。

五、背封：终点闸口与新的启航

“第贰甲第贰拾玖名”的墨字，是漕船抵达通州的最后一次“报闸”。礼部的骑缝印压下的那一刻，整张宣纸突然微微隆起0.02毫米——那是庄氏家族三代人的科举“动能”：曾祖父庄仪的儒林郎封号、祖父庄琛的岁贡生匾额、父亲庄绳武的乾隆年间举人试卷，全都被压缩成纳米级的文化“势能”，藏进了这张纸里。

当我凑近玻璃柜，忽然听见第十八道折痕里，传来细微的水声：

那是道光二十四年的某个夜晚，江苏巡抚衙门的烛泪，滴在漕运奏折上，正和嘉庆二十二年殿试卷第七折的水渍，完成一场跨越时光的“量子纠缠”。

那也是2013年南京博物馆，庄瑶的玄孙庄乾冰在捐赠仪式上落下的眼泪，泪滴pH值8.2，和道光年间的长江水，一模一样。

六、余响：永远的折痕

离开博物馆时，一阵风穿过秦淮河，带来沂蒙山的碳粒，还有长江口的盐晶。在22℃恒温的空气里，十八道折痕正悄悄重组：

第一折变成了京沪高铁的桥墩，第三折化作临沂物流园的传送带，第七折重组成江苏政务大数据平台。最后一道折痕突然弹向我的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压出一条新的“漕运路线”——

“咔。”

二百年前，庄瑶放下毛笔的声音，正在我的钢笔尖上，悄悄复活。

【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在《南京大学学报》《东南大学学报》《苏州大学学报》《扬州大学学报》《湖南师范大学学报》《南京政治学院学报》省社科院《学海》《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学术专著《李氏南唐国史论稿》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这篇散文以“运河”为核心意象串联百年历史，将文物细节与人文叙事深度融合，是一篇兼具考据质感与文学美感的佳作，其亮点与可探讨之处可从以下维度评点：

一、核心亮点：意象与叙事的精妙共振

1. 意象体系的“一以贯之”

以“运河”喻指庄瑶的人生轨迹与试卷价值，将封皮作“起点坐标”、策问作“关键船闸”、正文作“航道暗流”、批语作“潮汐印鉴”，甚至折痕、墨色、水渍都成为时空对话的媒介。这种“一物喻万物”的设计，让258厘米的宣纸变成承载家族史、科举史、漕运史的立体容器，意象密集却不杂乱。

2. 细节的“时空穿透力”

文中精准的细节描写极具画面感与历史纵深感：如沂水墨（硬度180mg/L）与长江朱砂（硬度80mg/L）的“化学战”，暗合山东与江南的地域性格；0.3毫米的墨迹偏移、0.5秒的笔锋悬停，既写活科举答卷的严谨，又埋下家族传承的伏笔；玄孙眼泪pH值与道光长江水的呼应，更让百年时光有了可触摸的“水质”，细节考据为文学想象锚定了真实感。

3. 叙事节奏的“动静交织”

开篇以“咔”的纸张断裂声打破恒温展柜的静谧，中间穿插“苗疆暴雨渗回纸背”“芦苇根刺破时空”等动态想象，结尾再以“钢笔尖复活搁笔声”收束，动静之间让静态的文物“活”起来。同时，从“封皮”到“余响”的结构，既是试卷的物理展开顺序，也是从个人到家族、从历史到当下的叙事递进，层次清晰且层层升华。

二、可探讨的优化方向

1. 部分专业概念的“亲民度”

如“量子纠缠”“纳米级文化势能”等现代科学概念，虽为时空对话提供新颖视角，但与“漕运”“科举”等传统语境的融合稍显生硬，可能让侧重感受历史氛围的读者产生疏离感，若替换为“时光的呼应”“文脉的沉淀”等更贴合古典语境的表达，或许更易引发共鸣。

2. 个别比喻的“重复感”

文中多次用“闸”“水”“船”作喻（如四道策问对应四座闸、墨迹偏移喻过闸、艄公洒酒喻过闸），虽强化了“运河”核心，但部分段落的比喻逻辑略有重叠，若在“镇江闸”“瓜洲闸”的描写中加入不同的漕运场景（如闸口的纤夫、待闸的漕船），可让“船闸”的意象更丰富。

三、整体价值：文物叙事的“新范式”

这篇散文跳出“介绍文物历史”的常规写法，不局限于庄瑶殿试卷的年代、内容，而是以文物为“时空接口”，让科举制度的严谨、漕运治理的艰难、家族传承的温情在纸页间流动。它证明“文物散文”可以不只是“科普+抒情”，更能通过意象重构与细节考据，让冰冷的文物成为连接过去与当下的“活态历史”，为同类创作提供了“小文物写大历史”的参考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