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积山礼佛记

智广

在思想的云梯上，每一步攀登都是对庸常的抗拒。

灵魂的跋涉，不为抵达，只是那永不停歇的脚步。

麦积山石窟，位于秦岭西端北侧，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是小陇山中一座孤峰，因山形似农家麦垛而得名。

我站在麦积山脚下，抬头望去，山崖如巨掌托天，洞窟星罗棋布，仿佛千年的呼吸仍在这岩壁间回荡。风从林间穿过，带着草木的湿润与香火的余味，轻轻拂过面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来此并非只为看佛，而是为了在喧嚣尘世中，寻回一次安静的凝视，一次与自己对话的机会。

山势陡起，不似北方石窟那般铺展于平野，而是自谷底拔地而起，像大地突然屏住了呼吸。栈道从半山腰蜿蜒而出，红褐色的岩体上凿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窟龛，如同时间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每一个前来叩问的人。我没有急着上山，只是伫立良久，听林间鸟鸣与远处钟声交错，仿佛天地在此刻达成某种默契。这山，不是用来征服的，而是用来倾听的。

到甘肃天水礼佛麦积山石窟，是我心心念念的一个梦。我去过洛阳龙门石窟，敦煌莫高窟，山西大同云冈石窟。这是中国四大石窟，麦积山石窟是我到达最后一个地方。

麦积山石窟建于静谧和神秘的地方，充满了无穷的魅力，让人不禁想要探索其背后的故事。

走遍三大石窟后，我一直把麦积山留到最后。不是因为最不重要，恰恰是因为太重要了。它不像龙门那样恢弘，也不似莫高窟般绚丽，更没有云冈的凛然威仪。麦积山的美，藏在“险”与“柔”之间——险的是地势，柔的是神情。那些佛像不怒而威，不笑而慈，尤其是那尊著名的“东方微笑”，只一眼，便让人心头一颤。

别的石窟让人仰望的是神迹，而麦积山让人靠近的是人性。这里的造像多为泥塑，质地柔软，线条温润，不像石雕那般冷硬。一尊小沙弥低头含笑，眉眼间全是少年的天真；一位母亲模样的菩萨怀抱着婴孩，眼神里满是怜惜。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更像是曾在人间行走过的灵魂，把悲欢刻进了泥胎，又在千年之后，依然能与你目光相接。

七绝.麦积山石窟

梵音佛阁妙相开，栈道僧凡自往来。

九转十回山殿晓，千岩万壑绕云台。

清晨的阳光斜照在山体上，那些藏于峭壁之中的洞窟渐渐显出轮廓。红褐色的岩面布满岁月的裂痕，而佛像却依旧低眉含笑，像是早已看透人间悲喜。我沿着古时僧人开凿的栈道缓缓而上，脚下木板轻响，头顶是悬空的崖壁，一侧是万丈深谷。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缝隙里，稍一恍惚，便仿佛听见了北魏工匠的凿石声，或是唐代画师调色时的低语。

栈道窄处仅容一人通过，扶着铁索前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可就在这险绝之处，偏偏藏着最温柔的神情——一尊菩萨微微侧首，嘴角轻扬，那笑容不张扬，却直抵人心，被称为“东方微笑”。她不劝你放下，也不催你觉悟，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你，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一眼就认出了你疲惫背后的坚持。

麦积山石窟始建于十六国时期的后秦（384～417年），此后历经北魏、北周、随、唐、宋、元、明、清等十余个朝代，开凿与修缮至今，经过1600余年不断扩建，形成现在的规模。

1600多年，多少王朝兴衰，多少人事更迭，唯有这山中的佛，静默如初。他们见过战乱，也见过太平；看过香火鼎盛，也看过荒草掩门。如今游人如织，快门声此起彼伏，他们依旧不动声色。我忽然觉得，所谓修行，或许不是逃离尘世，而是像这些佛一样，在纷扰中保持内心的澄明。

山中岁月慢，人世流转快。一位老僧曾说：“佛不说话，但你看久了，他就说了。”的确，当你凝视一尊佛像超过三分钟，你会开始怀疑——是我在看他，还是他在看我？那低垂的眼睑，像是包容，又像是提醒：你匆匆而来，可还记得为何出发？

七律.攀登麦积山

陇南烟雨润青螺，绝壁梵音云外过。

栈道盘空通妙相，佛阁叠影入嵯峨。

千年彩塑凝慈悲，万壑松风说解脱。

手足攀援惊鸟道，始知尘梦此中多。

——登麦积山石窟，方知古人“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非虚言。悬空栈道如龙绕崖，窟龛中佛陀低眉浅笑已历一千六百余春秋。抚摸斑驳壁画时，忽有雨滴自岩隙坠落，恍若时光垂露，将北魏的凿石声、西秦的诵经声、盛唐的彩绘声，都漾进这山岚氤氲的刹那。

那天午后，天色渐暗，山间浮起薄雾，竟真的下起了小雨。我正站在一处洞窟前，伸手轻触壁画边缘，一滴水从岩缝滑落，正好打在指尖，凉得像一段旧时光突然苏醒。那一刻，雨声、风声、脚步声全都远去，只剩下我和墙上那抹褪色的金粉对望。它曾照亮过多少虔诚的眼睛？又见证过多少无声的祈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刻我的心中，也有了一丝未曾预料的安宁。

雨水顺着岩壁滑下，像谁在悄悄擦拭记忆。我退后几步，再看那尊佛，他依旧微笑，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共鸣，只是我与千年前某位画师心意相通的错觉。可我知道，那不是错觉。有些东西，本就不需要语言来确认。

麦积山石窟的雕塑和壁画以泥质材料为主，部分造像采用木质结构。由于麦积山属于丹霞地貌，山体岩石为红色砂岩、砾岩，无法像龙门石窟，云冈石窟那样直接雕塑成大型石像，因此采用泥塑工艺进行创作。

下山途中，我在一块石碑前驻足良久。上面密密麻麻刻着麦积山的过往：221个窟龛，10632身造像，千余平方米壁画……数字冰冷，却承载着滚烫的信仰。这里不是博物馆，而是一座活着的雕塑陈列馆——每一尊佛像都有表情，每一道衣褶都有情绪，它们不是被供奉的偶像，更像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用静默讲述着生命的温度。

泥塑易朽，可正因为易朽，才更显出人心的执着。一代代匠人攀上绝壁，在风雨中塑形、上色、修补，明知终将风化，却仍一笔一划地完成。这哪里是造像？分明是在用双手对抗时间，用温柔抵抗遗忘。

临近出口时，我看见一位游客站在佛像前合十默立。他穿着普通的衬衫，戴着墨镜，腕上手表闪着微光，像个刚从城市会议中抽身的上班族。可那一刻，他站得笔直，神情肃穆，仿佛卸下了所有身份与负担。我没有打扰，只是悄悄走过。但那个画面，却深深印在了我心里——原来无论多忙，人总需要一个地方，让自己停下来，说一句“我在”。

回程的路上，车窗外的山影渐远，可心中的那份静，却越走越近。麦积山不只是一座石窟，它是一面镜子，照见我们的浮躁，也照见我们心底未曾熄灭的光。

礼佛不必焚香跪拜，有时，只是静静地看一眼，便已是一场修行。

山门之外，市声渐起。可我知道，有些安静，一旦进入内心，就不会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