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炉火录：民国十七年甘肃银币秘辛

袁伦成

本文系严格基于历史史料信息，如几个历史关键点如1926年刘郁芬部从孔繁锦处夺取设备建立造币厂；1928年冯玉祥主政时铸造；银币被孙连仲部东下带走导致甘肃未流通；独特设计如蒙文和箭头内齿等真实信息编撰。 为展开戏剧性，将历史事件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时间线，是对历史事件尤其是民国银币铸造史的一种文学创作探索。 文中所述银币存世极罕，其特殊形制（唯一甘肃冠名、汉蒙双文、箭头内齿）及特殊历史境遇（冯玉祥主政甘肃时铸成，旋即被孙连仲部东调携走未流通）均基于真实史料。这场短暂的铸造，如同民国乱世中的一粒星火，虽未燎原，却以独一无二的形式，凝固了一段复杂深刻的历史切片。 ------ 兰州城外的黄河滩涂上，1926年深秋的风已带了肃杀。一队长长的牛车陷在泥泞之中，押车的士兵们围着几台锈迹斑斑、被油毡布勉强遮盖的笨重机器，焦急地吆喝着。领头的军官跳下马，靴子踩进冰冷的泥水里：“都给我使把劲！这是从孔繁锦天水老巢里缴来的‘宝贝’，刘长官等着它们在兰州开炉铸钱！” 这些历经颠簸从陇南运抵的设备，成了甘肃历史上第一家机制造币厂的根基。旧军阀孔繁锦铸造劣质铜元盘剥百姓的机器，即将在国民革命军手中新生。造币厂选址兰州广武门外，工匠李振邦带着学徒们日夜敲打修理。最初的日子里，炉火升起，叮当作响，浇铸出的多是“睁眼袁大头”——盘踞北方十余年的袁氏印记尚未冷却。 炉火昼夜不息，浇铸出的银元背面袁世凯半闭的眼睛，在工匠李振邦看来，似乎总带着一丝旧时代的嘲讽。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银饼边缘，对徒弟铁柱低语：“北洋的魂，还没散尽呐。” 此时的中国，北伐浪潮席卷南北。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一纸电令飞抵僻远的兰州：停铸袁像银元，速改铸孙总理像新币，以正视听！ “孙先生的肖像！还要带蒙文？” 厂内空气陡然紧张。新币模具设计图样送达那天，厂长办公室爆发了激烈的争执。总技师赵汝舟指着图纸背面中央清晰的国民党党徽（青天白日徽）和下方那两行蜿蜒的文字，几乎失态： “‘甘肃省造’下面这ᠨᠢᠭᠡ ᠲᠥ᠋ᠭᠦᠷᠢᠭ是什么？天书吗？！” “蒙古文，表示“壹圆”面值。”省府派来的年轻秘书平静回应，“冯主席（冯玉祥）钧令：甘肃乃汉蒙回藏共居之地，新钱币当体现五族共和精神。” “简直是胡闹！”老师傅刘德山拍案而起，“中央造币厂有这规矩吗？好好的汉字不用，添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算哪门子‘共和’？机器、钢模都得重来，银子也没个着落！”他抓起图纸就想撕碎，被李振邦死死按住。 窗外，黄河呜咽奔流。争执声穿透薄薄的窗纸，在空旷的厂区回荡。冯玉祥将军“五族共和”的政治蓝图与严酷现实猛烈碰撞。反对声绝非空穴来风：仅那独特的箭头形长内齿，就足以让有经验的老师傅们挠头；再添上复杂的蒙文雕刻，对技术、设备和刚刚稳定的银料供应，都是极严峻的考验。 白铅之殇 更大的阴影悄然降临。新来的军需官刘镇川，目光总在不该停留的地方逡巡。他安置在熔炼车间的远房侄子刘三，眼神时常躲闪。分配下来的银锭成色似乎总差些斤两，熔铸时烟气也格外呛人。 一个寒意刺骨的深夜，李振邦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铁柱面色惨白：“师父……熔炉出渣口……有东西！”师徒二人摸黑冲向车间。在废渣堆深处，竟扒出几块未曾熔化、沉甸甸的白色金属锭——白铅！有人将宝贵的银料替换成了这廉价的玩意儿！ 怒火在李振邦胸中炸开。他攥着一块冰冷刺骨的白铅锭，猛地推开刘三宿舍的门。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昏暗油灯下，刘三正对着几块银元吹气辨别声响，桌上赫然散落着几锭官银！人赃并获，刘三抖如筛糠，交代了刘镇川克扣银料、以铅充银的勾当，所得赃款大多流向了省城新开的烟馆。 黎明时分，军法处的士兵踏着薄霜带走了刘镇川和刘三。冯玉祥听闻震怒，亲自下令严惩。贪污者被就地正法，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造币厂门外示众三日。新任军需官肃立厂前，面向所有工匠保证：“此后再有一钱白银被染指，唯我是问！”寒风中，人头高悬，无人敢再多看一眼那空洞的眼睛。 钱模淬火 血案震慑了宵小，银料供应终于稳定。赵汝舟带着李振邦等顶尖匠人，一头扎进钱模雕刻的绝境。孙中山先生侧面像的庄严神韵，党徽线条的清晰锐利，汉字“甘肃省造”与“壹圆”的端庄挺拔，特别是那两行体现冯玉祥意志的蒙古文，每一笔都需在坚硬钢坯上精雕细琢。 箭头形长内齿设计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传统银币内齿多为圆点或短直线，而这长箭头要求冲压时压力分布极端均匀。“成了！”赵汝舟高举起第一对淬火完成的钱模，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凸起的宽边、细挺的币文、独特的箭形内齿，在灯光下流转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凝聚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 开炉！熔化的白银在坩埚里沸腾翻滚。轧片机轰鸣，冲压机带着千钧之力沉沉落下，“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厂房。李振邦颤抖着手，从冲头下取出第一枚带着余温的银币——直径约39毫米，厚实压手（约26.7克），宽边凸起。正面孙先生身着中山装，目光深邃沉毅，“中华民国十七年”字样环绕上方；背面党徽如日中天，“甘肃省造”与蒙文面值上下辉映。独特的箭形长齿，在币缘排列出锐利的锋芒。 “成了！终于成了！” 老师傅刘德山老泪纵横，“五族共和……冯主席要的，就是这个‘新’！” 贺兰风起 民国十七年（1928年）“甘肃省造”孙像银币正式开铸的消息，如同春雷炸响金城。省府特意组织了盛大的庆典。冯玉祥将军亲临造币厂。他身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拿起一枚银币掂了掂分量：“好！成色如何？” “回主席，含银约八成八，虽略逊中央版，然已是我省物力之极限。”新任厂长毕恭毕敬地报告。冯玉祥朗声大笑：“足矣！以此为始，昭告西北军民，新的法统、新的共和，已扎根黄河之滨！” 炉火正旺，叮咚之声不绝于耳，一枚枚承载着新政象征与民族和解愿景的银币，带着微温，滑落在工匠们满是老茧的手中。李振邦摩挲着还带着机器余温的银元，那锐利的箭形内齿硌着他的指纹，像是在黄河的涛声里，刻下了一个微小的时代印记。 东流何急 命运的风向总是在最炽热时陡转。冯玉祥统帅的国民军与蒋介石的矛盾骤然激化，中原大地战云密布。1929年初春，一道十万火急的军令送达甘肃：冯玉祥嫡系孙连仲部即刻东调参战！ 孙连仲大军开拔在即，军饷告急。在一个黄河水汽弥漫的清冷早晨，大批武装士兵涌入造币厂。新任军需官面无表情地宣读手令：“奉上峰急谕！甘肃造币厂现存民国十七年新铸孙像银圆，悉数调充军饷，以供东路军需！即刻盘点装运！”士兵粗暴地闯进库房，将一箱箱刚刚铸成、甚至尚未封装的新银圆搬上军车。 工匠们被勒令站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李振邦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参与铸造、还带着新币特有光芒的银元，被粗鲁地倾倒进沉重的弹药箱，如同倾倒一堆寻常石子。铁柱按捺不住，想冲上去理论，被李振邦一把死死拽住，指甲几乎掐进徒弟的手臂。老师傅刘德山倚着冰冷的铸铁机器，望着最后几箱银元被抬走，浑浊的泪水无声滚落：“走了……都走了……甘肃的炉火，烧出来的钱，终究还是暖不了甘肃的土地……” 满载军饷的车队，碾过黄河边尚未化尽的残冰，在漫天风沙中蜿蜒东去。李振邦的手中，只死死攥着一枚在试铸阶段侥幸留下的瑕疵样币——那是他偷偷藏下的唯一一枚。宽厚的边缘抵着掌心，中心孙先生肃穆的容颜在昏暗光线下半明半暗。装载银元的车队在一九二九年料峭的春风里卷起漫天黄沙，消失在东去的驿道尽头。李振邦靠着冰冷的库房门柱，手中那枚唯一的瑕疵样币已被汗水浸得滑腻。背面蒙文的笔画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像一道愈合又被撕裂的伤口。他想起那批被熔铸的袁大头，它们的亡魂是否正附在这新生的孙像银币上，一同被裹挟进中原的战火硝烟？ 炉灰余烬 甘肃造币厂并未关闭炉火，但民国十七年这一版承载着如此复杂历史基因的孙像银币，却如同惊鸿一瞥，自此绝迹于甘肃大地。那些随军东去的银币，有的在辗转的军饷箱中被消耗，有的在混乱的流徙中散落四方，真正在甘肃境内流通使用的，竟如凤毛麟角。更遗憾的是，当年动荡的时局下，这批银币确切的铸造数量竟无片纸只字留存下来，成为永久的谜团。 时光飞逝。四十年后，一个自称姓孙的古董商人轻轻推开李振邦孙子李墨经营的小钱币店门。一枚银币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丝绒托盘上，推到老人面前。李墨拿起放大镜，强光下，那宽厚的币缘、细挺的“甘肃省造”汉字、下方神秘的两字蒙古文、独特的箭头形长内齿……瞬间复活了尘封的记忆——那是爷爷临终前塞在自己手里、反复抚摸叙述的图案！ “老人家，您识货。这就是传说中的‘民国十七年甘肃孙像’，汉蒙双文，独一无二。据说是当年冯玉祥的兵带走了绝大部分，能留在本地的，万中无一啊。”孙老板低声说。 李墨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那枚冰冷的银元，仿佛要捏碎时间的壁垒。放大镜下，孙先生微侧的目光依旧深邃，穿透了半个世纪的烟云。背面的蒙古文清晰如昨，箭头形的长内齿依然锋利如刀。 黄河水依旧在窗外奔流不息，冲刷着泥沙，一如它冲刷着无数被掩埋的故事。这枚从战火与炉灰中幸存下来的银币，最终成了历史的证物。它铭记着西北边陲尝试熔铸新时代的希望与阵痛，铭记着五族共和理想在金属上的短暂闪光与其后令人唏嘘的飘零命运。每一道磨痕，都在无声地诉说：当一枚钱币同时烙印着政治更迭的雄心、民族融合的蓝图与现实断裂的无奈时，它的价值，早已超越了白银本身的分量，成为历史天平上一枚沉甸甸的砝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