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寂静的角落,生命承受着岁月的无情——它从未停歇匆匆的脚步。</p> <p class="ql-block"> 今年年初的时候,父亲身体就大不如从前,步履不稳,记忆严重衰退,言语更少了,偶尔皱皱眉。他私下里对我说:身体不行了。但在他人面前一直强打精神。我们把他送到县中医院调理,希望有些帮助。二弟一直陪护着他。7月,我把父亲接到我家,想更好的照顾他的生活。那天夜里,父亲突然发起烧来,人昏昏沉沉的,120救护车紧急把父亲送到市医院。医生说衰老是不可逆的。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p> <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30日晚,窗外雷鸣电闪、乌云翻滚,狂风暴雨随即而来,那片世界仿佛被一层乌纱所笼罩。望着平静而虚弱到极致的父亲,我们不禁惆怅不已。8月31日的清晨,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父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他的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那一刻,我们意识到,这座沉默的山,或许是了却了心愿,真真正正的静静地离开他一直留恋的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时空。</p> <p class="ql-block"> 如父亲寂静的离世那样,他的一生,似乎总是沉默的。祖母偶尔的尖锐训斥如雷贯耳,母亲不时的争吵喋喋不休,而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从不解释,也不反驳,脸上或许有些尴尬或无奈。即使是后来子女们的埋怨,他的沉默仍然像一堵墙,把所有的情绪都挡在外面,只是脸上会有些无奈或不屑。或许在他看来,言语只会让矛盾加剧,而沉默才是平息纷争的最好方式。</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们住在乡下,每当看到、听到邻居家里爆发争执,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父母歇斯底里地控诉,相互严厉地指责,甚至大打出手。我的玩伴们往往不知所措,害怕、恐慌。那时,我就有些庆幸:我们家没有过吵得天翻地覆。 成年后在城里工作,仍然对大吵大闹深恶痛绝。后来,我渐渐明白,如父亲那般的沉默并非逃避,也非冷漠,而是一种隐忍。并非没有情绪,只是选择了用沉默去化解矛盾,用无声去包容家人的情绪。这样的沉默像一块海绵,吸走了家里的戾气,让每一次争吵最终归于平静。</p> <p class="ql-block"> 父亲这点深深影响着我们。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不和家人针锋相对争吵;在工作中、在生活中,当与领导、同事、下属、朋友、邻居、家人意见不一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成人之美,不怕自己吃小亏,以和为贵。我们打心底认可:可以和而不同,“不破”是底线。</p> <p class="ql-block"> 父亲对子女们的话少得像冬日里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可能飘落,却始终固执地挂着。</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不训诫子女,这一点在我们那个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村子里显得尤为特别。其他孩子的父亲总是扯着嗓子训斥,或是挥舞着竹条追打,而我们的父亲,永远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故事。对孙子辈更是鲜于问询,小侄子读书的小学就在他居住的乡镇院子附近,他每天烧饭和一帮牌友吃吃喝喝,小侄子的饭菜还是在老家看守老屋的母亲烧好了送来。小侄子上高中时有段时间很是叛逆,父亲说是弟弟没把侄子生活搞好,他接手管理了一小段时间,觉得这个孩子没办法好好上学了。后来小侄子幡然醒悟,读了大学本科,一向钱不够用的父亲还是拿出了数万元予以资助。</p> <p class="ql-block"> 父亲自己读过私塾,也上过新学堂,对我们读书是重视的,只是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重视程度是不是比得上祖母和母亲。祖母总是大声疾呼:“三代不读书,不如一窝猪。”母亲把上高中前稍有犹豫的我一顿棒打,既是她内心的不安的体现,也是她决绝态度的表达。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准备好了学费、生活费,领着状态有些狼狈的我去了县一中。高二那年,父亲将他腕上的手表摘给了我。父亲对孙子辈都读过大学(有几个读了研)还是很自豪的,尽管他没有直接说过。</p> <p class="ql-block"> 无论我们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长大后如何"不着调",父亲几乎从不干涉。二弟年少时总是不干家务,不时成为我和二弟间干架的导火索,母亲的训斥和拳脚是终止纠纷的常用“武器”。父亲从单位回来偶尔看到我和二弟的“战争”,几乎不管不问,任由母亲处理。三弟想学驾驶、四弟想学医,父亲送他们去培训,提供力所能及的干事的机会。对他们到底干什么?干的怎么样?基本不干涉。妹妹读高中来到我家,父亲就更少干涉她的事了。不知道这是父亲深藏着的信任——他相信我们终究会找到自己的路,还是觉得自己只能做到如此。</p> <p class="ql-block"> 在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日子里,母亲毅然决然的维护父亲的颜面,当年,我是有些诧异的。在母亲病重时,父亲很羡慕我们对母亲的深情,曾少有的问我:会不会向对待重病的母亲那样对待将来的他。母亲去世后,父亲自己找人制了母亲的遗像及框架,同时制了他自己的画像及框架,并放在他居住的正房里。回到乡下时也将其带回。其实,我们请人制作的母亲的遗像一直放在我家,我妻子作为家中的长媳逢年过节必会认真祭拜如仪。为些,我曾数次将父亲处的母亲遗像收起,但我再去那里时,母亲的遗像又端端正在的放在父亲的正房里。</p> <p class="ql-block"> 父亲和伯伯、叔叔兄弟情深,我们很少听到父亲说他们间的事,但看到他们相互帮助,办成大家庭中的一个又一个事项。2023年五一节,二弟陪父亲去西安与叔叔一家相聚,父亲开心了很久很久。姑姑早逝,父亲对表兄弟、表妹一直关心关注,为表哥成就高兴,希望表弟的日子更好些。父亲对舅舅、姨妈家中的事尽心尽力,尽其所能。前几年的清明节,八十多岁的父亲执意要我陪他去紫蓬山给外公、外婆扫墓。父亲对我岳父退休金不低但克己节约很是不解,但很敬佩,让我们劝老人吃好些、穿好些。</p> <p class="ql-block"> 生命的画卷缓缓展开,无论是辉煌还是黯淡,都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p> <p class="ql-block"> 父亲年轻时做过几年小学教员,我几乎没听他说过教书日子里的人和事。但有几件相关的事我一直记得。一是我读高一那个春节,父亲和母亲去界河走亲戚了。父亲离开10多年的学校老师们步行40多华里来看望父亲,他们一直等着,我央求乡邻去10华里外将我父母喊回来。将近50年了过去了,他们见面时开心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p> <p class="ql-block"> 父亲晚年多是和我们住在城里,他当年的学生们多次约了来看望他,请他吃饭。因父亲年岁已高,都要我到场,既要看父亲的身体状况,还要看我的时间,这样的邀约真的比较麻烦,但这些也已退休的老哥们乐此不疲。几十年后,当年的学生已两鬓斑白,却仍恭恭敬敬地前来拜访,一声“老先生”叫得诚恳,仿佛岁月从未冲淡那份敬重。父亲少少的喝着酒,也不多说什么,他的学生们也没多说当年的事,淡淡的说了些近况,他们大概是在享受师生数十年后相聚的温馨。</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乡镇企业工作的时候,几家本来效益不好的厂,领导要他去,他什么也没说就去了。多数时候也不多言,但工人们听他的,企业效益很快就好了起来。特别是改革开放初期,父亲带领企业敢于走出乡镇,与山区、城市的单位联合起来干,很是红火了几年。后来,乡镇企业不进则退,他也被债务缠身(不知为什么乡镇企业的贷款会转到他个人名下了),生活困窘了很长时间。好在后来理清了债务,恢复了退休金。</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城里居住时,妹妹住得近,照顾的多而细致。每日里,父亲自己煮饭,自己洗衣,倒也井井有条。厨房里总飘着简单的饭菜香。他爱喝酒。每天傍晚,必斟上一杯,就着几粒花生米,慢慢啜饮。酒过三巡,面色渐红,眼神却愈发清亮。酒是他最忠实的伴侣,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晚。照料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一年四季花开不断。</p> <p class="ql-block"> 老年后,打牌是他最大的乐趣。几位老友常来,他便热情款待,端茶倒水,忙前忙后。有时兴起,便将子女们送来的好东西分赠给牌友——一盒好茶,几瓶好酒,甚至临时存放在他那里的一些物件,只要觉得合用,便慷慨相送。子女们后来发现,也只是无奈地笑笑。他住城里的时候,住的房子在我的名下,水电费等都是我按月交。不知为什么他让邻居从他那里接了电线。这事他从未向我们提起过,直到那里拆迁,邻居让父亲告诉我:不要拆电表,真相才大白。父亲只说了一句:"他们这样就方便了。"</p> <p class="ql-block"> 有年夏天,父亲悄悄乘公交回了乡下,想和家乡老友打牌。我打电话发现他说话声音不对,赶快开车追了回去。天热中暑失水的他已发烧爬不起床,我赶忙喂了点新鲜葡萄汁,将拖带拽将叫着“还没和他们(家乡老友)打上牌”的父亲强行带回合肥。那次从医治到完全康复,经过了2、3个月,期间几乎全靠妹妹一家照看。</p> <p class="ql-block">父亲久居乡下,晚年时,他生了小病也想去大医院看病,仿佛到大医院看病也是一种幸福。八年前的秋天,很少向我们提出要求的父亲对我说:“我身体不舒服,邻居们说要去大医院看(治疗)”。妹妹告诉我,父亲前几天打牌回来吹空调受凉了。我还是陪父亲去了三甲医院,挂了急诊,抽血化验、做心电图、CT......这个楼转到那个楼,这层楼转到那层楼,尽管急诊病人不需排队,这般检查下来,也是从早到了傍晚,父亲也累得精疲力尽,结果是:有点炎症,要打点滴。但医生说,父亲年岁已高,下班时间不能在急症室打点滴。父亲有些恼怒的嘀咕:要是在乡镇早就打完点滴回家了。那以后,父亲染上新冠,也听我的安排,由我在家中护理他直至痊愈。</p> <p class="ql-block"> 父亲80岁以后,我多次尝试和他多些语言交流,但还是以我单方面说说而了结。比如,我说老了少些当年乡镇企业一把手的做派,不要去管别人的事;有事就找儿子,不要麻烦邻居;不要平衡子女间的经济;少喝酒;少打牌;退休金要有结余,等等。好像有些效果,又好像全无效果。钱还是月光,只是不再有新的借贷;酒是一直在喝,好在没有再醉;牌一直打,还累到尿裤子,直到2年前再回乡下才断掉。</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直关注乡下老宅的重建。老家的房子,是在1992年的时候丰乐河界河段堤坝破了,水淹了原来的土坯房,后来建了砖瓦房,已有10多年无人居住。我们多次协商加以改造,种种原因,一直没有真正实施。父亲多次说“老屋砖墙没用水泥砂浆,用的是泥巴。”意思是让我们将其推倒重建。那天,我接他到我家居住的时候,专门开车去已盖好屋顶、外墙也粉刷好的2层12间的小楼看看,他点点头,露出了欣慰的笑。</p> <p class="ql-block"> 我与父亲单独相处时,有些话我不吐不快。比如,为什么80多岁了戒了烟?为什么钱总是不够用?等等。父亲总是避重就轻一句略过。今年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他从没有和我谈过一句他的身后事,即使在病重的那些日子,有很多时候我和他单独相处,他也没有过一句交代的话。我几次欲言又止,觉得父亲不想说或是没什么需要说的,那不说也好。当急救医生告知抢救无效,我给父亲擦洗干净身体,换上衣裳,我再次看向父亲:他的脸竟分外的平静安详,好像没有一丝丝的遗憾,仿佛是岁月最温柔的安排。</p> <p class="ql-block"> 生命是秋叶飘落时的淡淡忧伤。当秋风吹过,树叶纷纷从枝头飘落,它们在空中旋转、飞舞,最终轻轻地落在地上。这是生命的一个轮回,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在那片片落叶中,我们看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悲伤。</p><p class="ql-block"> 沉默的父亲在沉默中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