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的呼吸

周周

<p class="ql-block">八月中旬,蜀地的暑气像一口倒扣的铜釜,闷得人发潮。我们一大家人,如几粒被风吹散的稻壳,飘进三星堆博物馆幽暗的展厅。踏进博物馆的瞬间,冷气与阴影一齐涌来,仿佛有人从背后轻轻捂住嘴巴——“嘘——”</p> <p class="ql-block">女儿第一个站住脚,她虽然早已成人,可我知道,她骨子里仍是那个把《金字塔之谜》包上书皮、藏在课桌底下偷偷翻的少年女孩。此刻,她不再急着赶路,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住,一寸寸挪向那棵青铜神树。</p> <p class="ql-block">树高近四米,枝丫如闪电凝固,鸟与龙、果与铃,在灯光里泛着青绿的冷焰。她仰头的姿势,与从前在图书馆里仰望金字塔剖面图时一模一样——脖颈弯成一道虔诚的弧,瞳孔里燃着两盏小小的灯。我悄悄举起手机,想拍下来,却只拍到一圈微亮的轮廓,像给岁月留下一个模糊的注脚。</p> <p class="ql-block">两个外孙早已炮弹般发射出去。六岁半的姐姐跑在前面,鞋跟敲着大理石,发出清亮的“哒哒哒”,像给古蜀人早已停摆的鼓点续上节拍。弟弟三岁半,腿短却频率高,一路小跑,像只摇摇摆摆的企鹅,嘴里还配着音“呜——飞!”他们停在青铜大立人面前,抬头仰望,姐姐突然安静,想看大立人手上到底握着什么,然后自己也学着样,却只把空气握成了一个小小的拳头。弟弟学她,双手一伸一合的,我笑道:抓到了什么?突然他整个人扑过来,抱住我的腿,把我当成了现成的大树。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成了神树的一截分枝,两粒滚烫的果实正挂在上面。</p> <p class="ql-block">展厅的灯光极克制,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金属。青铜面具横亘于幽蓝背景里,眼球突出如两轮剥了壳的荔枝,冷冷地“看”我们。老伴轻声说:“它们在认人。”我点头。三千二百年,足够让王朝灰飞,让山河改道,却磨不掉青铜的凝视。它们认出了女儿书包里那本翻旧的考古学书,认出了外孙们血脉里刚刚发芽的好奇,也认出了我和老伴——两个被岁月磨钝了棱角的普通人,此刻正被某种比生命更久远的东西轻轻托住。</p> <p class="ql-block">女儿忽然回头,冲我做了个口型,无声,我却读懂了,那不是缺氧,是时间太重。我走过去,看神树的一枚叶片恰好悬在我眉心,像一枚冷却的星。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与玻璃柜里那面铜鼓的纹理暗合。鼓面没有锤,却似有鼓槌在敲;神树无风,却枝叶猎猎。原来真正的声音不在空气,而在胸腔——当过去与现在撞个满怀,血液就会变成青铜,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小外孙们终于跑累了,一人抱我一条腿,像给大树缠上两圈暖藤。姐姐仰头问“姥爷,它们为什么不做成彩色的?”我蹲下来,与他们平视,轻声答:“因为时间把颜色藏起来了,留给咱们去猜。”弟弟似懂非懂,伸手去摸我的眉毛,“猜——”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三千年前的一个古蜀孩童,也曾在母亲怀里伸手去够祭坛上的火苗,嘴里发出同样的单音节。</p> <p class="ql-block">出口处有一面长窗,阳光像刚被释放的俘虏,猛地扑进来。我们一脚踏进白光,如从深海浮出。女儿回头望,展厅的幽暗在她瞳仁里留了一块小小的墨斑,再也擦不掉。老伴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三条柔软的绳子,悄悄系住三星堆的尾巴。</p> <p class="ql-block">我落在最后,忍不住又回头。青铜神树在逆光里只剩下一副骨骼,却依旧向上,向上。我忽然明白,所谓“震撼”并非来自器物的高大,而是它们替我们保存了人类原始的冲动——想伸手,想追问,想在一无所有的虚空里种下一棵会发光的树。女儿少年时向往金字塔,如今被神树击中,不过是同一粒种子在另一片土壤里破土。两个孩子此刻把奔跑的脚印叠在古蜀人的祭坛上,也是同一粒种子,在更新鲜的泥土里继续发芽。</p> <p class="ql-block">走出博物馆,蝉声轰然。我抱起弟弟,他汗湿的刘海贴在我额角,像一枚小小的铜牌。姐姐蹦跳着去踩自己的影子,笑声碎了一地。老伴与女儿并肩,两人的肩膀被阳光镀上一层毛边,像两枚刚刚出范的铜镜,还来不及打磨,却已能照见彼此。</p> <p class="ql-block">我回头望,那座覆土的建筑渐渐缩成一枚埋在夏日里的蚕茧。我知道,它吐出的丝,已悄悄缠住我们一家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会一点点收紧,让我们在某个突如其来的夜晚,再次听见青铜的呼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