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记忆

紫藤花开

云是故乡的信使，总在暮色漫过晾衣绳时，驮着半旧的日光归来。它们不像别处的云那样急着赶路，只是懒洋洋地卧在瓦蓝色的晾衣杆上，把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都染成棉絮的模样。奶奶总说，云团里藏着先人的影子，那些走散在风里的絮语，会随着雨滴落在晒麦场上。我曾趴在门槛上数云的褶皱，看它们漫过老槐树的枝桠时，会不会把树影拓在泥墙上，最后发现它却像一幅总也晾不干的水墨画。

房后的小河沟里的溪水是流动的年轮。春汛来时，它会漫过路上那座小桥，把母亲捶打的衣裳卷成白帆，肆意妄为的吹；到了深秋，水位退下去，露出水底卵石上的青苔，像谁遗落的绿丝帕。奶奶爱在溪边剖鱼，银亮的鳞片落进水里，惊起一群碎银似的涟漪。我和邻家阿妹蹲在石埠头，用竹篮捞水里的云影，捞起的却是半篮叮咚的月光。后来在异乡看见大江大河，总觉得它们太喧闹，少了故乡溪水那份懂得——懂得在浣衣声里放缓脚步，懂得在捣衣杵落下时，轻轻晃一晃，把光斑晃成母亲鬓边的白发。

人是故乡的根须。李婶的嗓门总比晨雾醒得早，挎着竹篮走过巷口时，整个村东头都知道她下地干活了。还有叫卖豆腐的声音他响亮的能惊飞槐树上的麻雀；王伯的修鞋摊喜欢支在老樟树下，铁砧敲出的叮当声，和着他烟斗里的火星一起跳动。最难忘是冬夜，是邻家的炭火盆总敞着半边，婶娘们纳鞋底的线穿过灯花，把家长里短织进棉絮里。我裹着祖母的旧棉袄，看她们指尖的顶针在油灯下发亮，像缀在黑布上的星星。后来在高楼里听见电梯的嗡鸣，才惊觉那些混着柴火味的絮语，原是故乡最暖的回声，也是我无法回避的记忆。

如今再回去，溪水还在流，只是石埠头的青苔漫过了当年蹲过的石阶。云依旧在天上踱步，却再也找不见那个数云的孩童。上次回去遇见李婶的孙子，看见他攥着竹篮跑过巷口，篮子里晃荡的不是云影，是瓶瓶罐罐的叮当，忽然明白：故乡的人从不是固定的模样，他们是溪水浸润过的卵石，是云影抚摸过的屋脊，是一代又一代人血脉里，那汪永远清澈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