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障与实相：取经路上的五重辩诘（默斋主人原创散文随笔）

默斋主人 文翰珍庋

见障与实相：取经路上的五重辩诘

（默斋主人原创散文随笔）

人说西天取经路，白骨夫人三易形骸，皆以温婉之态诱骗唐僧，其心藏的，原是食僧肉、断西行的妖谋。孙行者火眼金睛勘破妖氛，金箍棒起落间便要打回枯骨原形；八戒肉眼凡胎，只被女子娉婷之姿勾了凡心，竟在旁絮絮叨叨护着“善人”；唐僧怀菩提慈悲，眼中尽是受苦众生，只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盼着度化眼前“可怜人”。师徒三人各执一端，争执从口舌落到心意，终至嫌隙暗生，险些断了这西行远道。

这争执，果真是为那荒岭间一具白骨的真伪么？非也。争的，是各自眼中固化的世界，是自己笃信不疑的“真相”，更是这“信”背后，悄然立下的认知界碑——界碑之内是“我见”，界碑之外便成了“虚妄”。

第一辩：事实之实与认知之障——何为不可移易的基底？

行者凭神通勘破的“白骨精欲害唐僧”，是独立于任何视角之外的客观实相：妖物幻化、蓄意加害，这一事件序列如磐石般稳固，是所有认知与价值判断的起点。若抽离这基底，八戒的“贪色”便成了无的放矢的痴念，唐僧的“慈悲”也成了脱离现实的虚妄，万辩皆会失却准绳。

反观八戒，为情欲所蔽，只见皮相不见妖心，这是心识投射的主观幻相；唐僧以愿力塑信念，执着于“众生皆可度”的应然判断，这是价值层面的选择。三者从非并列的“真相”，而是分属存在、认知、价值的三重维度——事实是“是什么”，认知是“我见什么”，价值是“我愿什么”，界域分明，不容混淆。此辩，实为“万法立基”。

客观实相：指不依赖主体认知而存在的事件本质与发展脉络。如《西游记》叙事中，白骨精“变村姑—变老妇—变老翁”的连环计，核心始终是“害唐僧”，这一逻辑链不因八戒的“痴”或唐僧的“仁”而消解，恰如西行路的“路基”，失此则全程倾颓。

第二辩：名相之约与心性之妄——名号之下，所藏何物？

真假美猴王一案，最是将“名相”与“心性”的纠缠剖解得淋漓尽致。从外在看，“有妖猴阻路”是不争的实相；从本质论，佛门却视其为行者“心魔外化”——那与悟空神通无二的六耳猕猴，不过是悟空“我慢、嗔恨、二心竞斗”的具象化载体。

如来佛祖所破的，从来不止是“六耳猕猴”这个名号，更是行者心中根深蒂固的“俱生我执”：他怨唐僧逐己，便生“嗔恨”；他认自己护法无错，便生“我慢”，这正是佛教“末那识”的特性——恒以“自我”为中心，生出对立与执念。观音菩萨的“默然难辨”，照见的是智慧尚未彻悟的局限；天庭众神的“莫衷一是”，更显凡俗认知困于名相的浅薄。

此处的认知阶梯清晰可见：悟空困于“对敌”的表象，执着“我是真、他是假”的名相；如来却直抵“观心”的本质，见得“假猴本是真心妄”。“六耳猕猴”这一名号，终究是心性妄念的临时外衣，剥去外衣，方见执念本相。此辩，旨在“破执相之障”。

末那识与俱生我执：末那识为佛教“八识”中的第七识，恒审思量，总将第八识（阿赖耶识）的“见分”（觉知功能）执为“自我”，由此生起“我痴、我见、我慢、我爱”四种根本烦恼。悟空此时的“二心”，正是“我执”的外显——他执着于“自己没错”的判断，才让“心魔”有了化形的空隙。

第三辩：普世之约与权变之智——善恶有无绝对界限？

破了“名相执”，方能在“善恶判断”中跳出抽象戒律，进入更具体的“权变之智”——这便是第三辩要叩问的核心。

盘丝洞七女妖擒唐僧、欲吸髓食肉，其行公然违背“害命为恶”的普世之约，此乃无可辩驳的客观之孽。但“善恶”二字，从非铁板一块的抽象规则，需入乎具体情境的“缘起”之中：要观行为者的“发心”（为何做）、所用的“方便”（怎么做）、最终的“果报”（带来什么），方能辨其究竟。

行者挥棒除妖，表面是“杀生”，实则“发心”为护持唐僧、守护取经大业，“果报”是止恶扬善、保全众生——这般“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正是高阶的“权变之智”，当属善业。这与世俗伦理中的“正当防卫”虽出发点有别（前者为“护众生”，后者多为“护自我”），却同属“情境化的善”，而非死守“不杀生”的教条。

唐僧的修行，恰是在这“善恶之辨”中成长：初期见妖便悯，是慈悲本心性使然，却失了辨别的智慧；直至小雷音寺，被黄眉怪以“佛相”蒙骗，险些丧命于假雷音寺的废墟中，他才对悟空叹道：“我素来以慈悲为根本，却不知无智慧辨真妄，这慈悲反成了虚妄，险些断了西行路！”这般痛悟，正是他从“单一慈悲”的“识”，转向“悲慧双运”的“智”的关键转折——这“慧”，便是能辨情境、明权变的“妙观察智”，而“悲”，则是对众生无差别的“平等性智”，二者相合，方为完整的善。此辩，重在“明权实之辨”。

权变之智与妙观察智：“权变”即“方便法门”，指不拘泥于表层戒律，以灵活手段达成善果；“妙观察智”为佛教“四智”之一，由第六识（意识）转化而来，能善辨诸法情境、明了是非得失。唐僧的“辨真妄”、行者的“择手段”，皆是“妙观察智”的体现。

第四辩：妖身之实与佛性之真——修行如何转染为净？

西行五众中，除唐僧外，悟空、八戒、沙僧、白马皆曾为“妖”：悟空是大闹天宫的石猴精，八戒是被贬凡尘的天蓬妖，沙僧是流沙河食人的卷帘怪，白马是纵火犯天条的玉龙——这是他们出身的“宿业实相”，却从非心性的“定局”。修行的真谛，正在于以当下的善行，转染污的“八识”为清净的“四智”。

悟空的转变最是鲜明：初期嗔恨心重，三打白骨精时执意孤行，不顾唐僧劝阻；直至狮驼岭，面对青狮、白象、大鹏三魔的滔天势力，他知硬拼无果，竟忍下一时之勇，径直飞往灵山求助如来（《西游记》第七十七回）。这般抉择，是“嗔识”渐敛的明证，更是“大圆镜智”初显的端倪——他不再执着于“个人勇力”，转而以智慧观照全局，选择最有效的“成所作智”达成护法目标，这其中，亦藏着“平等性智”的影子：不执着“我能”，方能借他人之力。

八戒的“情识净化”，藏在细微的挣扎里：盘丝洞前，他见女妖沐浴，便借口“放马”偷偷靠近，被悟空当场点破后，先是面红耳赤地辩解，继而才咬牙压下私欲，挥耙加入除妖之列——这“辩解到行动”的过渡，正是“情识”从扰动到克制的痕迹，虽不彻底，却已是向善的一步。

沙僧与白马的修行，更见“默默转化”的力量：沙僧初遇唐僧时，仍带着流沙河食人旧习的惯性，见悟空、八戒逼近，先举降妖宝杖相抗，后闻观音法旨提及“取经赎罪”，才敛去凶性，叩首拜师——这第一步“放下杀心”，已是“嗔识”转“平等性智”的开端；取经途中，他偶有抱怨“取经辛苦”，却总能在悟空、八戒争执时居中调和，挑担护持从不松懈，旧日的“嗔怨”渐化为踏实的“成所作智”。

白马本是骄纵的玉龙，因纵火获罪，却在通天河主动踏冰试险——彼时河面冰封，他先抬蹄轻踩，见冰层稳固才载唐僧前行；在荆棘岭，他虽无台词，却始终稳步驮负，将对“旧日龙身”的执着（痴识），全然化为成就取经大业的行动力——这正是“成所作智”的完美践行：以身体力行，成就利他之事。

佛门“转识成智”的真理，从非抹杀过去，而是以每一次向善的选择，让宿业的“妖身”，逐渐贴近本具的“佛性”。成佛从非“妖身变佛身”的简单颠倒，而是业力转换、心性攀升的究竟成果。此辩，意在“证转依之理”。

四智与转识成智：佛教“四智”即大圆镜智（照见实相）、平等性智（无差别慈悲）、妙观察智（明辨情境）、成所作智（利他践行），分别由第八识、第七识、第六识、前五识转化而来。悟空的“观全局”、唐僧的“悲慧合”、沙僧的“踏实行”，皆是“转识成智”的具体体现。

第五辩：如如之实与认知之阶——有限之人，如何企及无限之境？

故曰，那“如如不动的实相”，正是“缘起性空”的诸法本质：“缘起”者，如取经路上的人与事，皆依“护僧西行”“降妖除魔”的因缘而关联，无一事孤立存在；“性空”者，如白骨精的幻化之相、六耳猕猴的名相，本无固定不变的自性——这“空性”遍在恒常，无有改易，便是存在的终极实相。

而取经路上的所有纷争、成长与蜕变，不过是众生趋近此实相的“认知之阶”：实相本身从无“变异”（它非可被改变的“对象”，而是恒在的“法则”），但认知有深浅，视角有高低。唐僧从“慈悲误判”到“悲慧双运”，是认知阶梯的一阶攀升；如来能洞见“心魔即妖”，是认知阶梯的顶端圆满——他的心镜无垢，故能照见实相全貌。

人的“局限”，在于心识本有的边界——如蒙尘之镜，尘垢（无明、烦恼）遮蔽了实相；人的“超越”，则在“明辨诸界”的理性与“知行合一”的修行：每一次破除迷障（如悟空放下我慢），每一次心性成长（如唐僧悟透悲智），都是在拂拭心镜上的尘垢。这“趋近实相”，从非空间上的“靠近”，而是心镜上的尘垢渐少、本自具足的智慧（四智）渐显——如乌云散而日光露，非“获取”日光，而是“清除”遮蔽。此辩，终至“圆融之境”。

‍缘起性空与心镜拂拭：“空性”并非“虚无”，而是“无固定自性”——理解这一点，便不会执着于“妖身”“佛名”的表象。修行的“拂拭心镜”，便是放下对表象的执着，逐渐照见“缘起性空”的实相：如明白“六耳猕猴是心魔”，便不会困于“真假”之争；明白“妖身可转佛性”，便不会执于“出身”之见。

这般看来，真相从非单一的“标准答案”：白骨精“害人”是事实实相，八戒“贪痴”是心境实相，唐僧“慈悲”是信念实相，行者“护法”是践行实相。而所有这些动态的“修心转识”——从悟空的嗔心敛、八戒的私欲克，到沙僧的怨心化、白马的痴心转——又共同织就了最根本的实相：取经路，本就是一条“见障→破障→显智”的修行路，是众生借有限之身，叩问无限实相的征程。

万千视角如恒河沙数，各见其真，亦各见其障。唯有明辨此五重辩诘——知事实之基不可移，故不混淆“是什么”与“我见什么”；知认知之障需破除，故不困于名相执念；知善恶之辨要权变，故不死守教条；知妖身之性可转净，故不执于出身；知实相之境需渐趋，故不急于求成——方能在流转的万象中，借修行之梯，窥见那如如不动的实相之一斑。

这一斑微光，于有限众生而言，已足够珍贵：它是觉悟之门的初启，是西行路上的灯塔，更能照进寻常生活——面对争议时，先辨事实与认知偏差（如第一辩）；面对标签时，先破名相执念（如第二辩）；面对抉择时，兼顾初心与情境（如第三辩）——这般“见障破障”，便是普通人窥见实相微光的方式，亦是向智、向善、向觉悟的无尽征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