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崆峒

香山红叶

秋雨如丝，细密地织着天地，西安西京医院几位友人赴平凉讲学交流，会期方罢，恰逢烟雨迷蒙。友人笑言：“难得烟雨崆峒，何不寻那‘崆峒山色天下秀，自古西来第一山’的意境？”于是我们决意登临，去感受那“天下道教第一山”的道骨仙风。

清晨七时，一行八人冒雨自平凉城出发，沿崆峒大道驱车十三公里，二十分钟便至山门。彼时游人如织，购票后，我们弃索道与后山车行，执意从前山徒步而上。立于弹筝湖南岸，远望崆峒内外，云雾锁山，雨意铸魂，雷声隐隐，山谷回响。危崖耸峙，峦峰如削，似鬼斧神工，地势奇险，恍若仙境临凡。

停车处，景区雨衣披身，伞开如花，相机背负，我们踏着湿漉漉的石阶，沿弹筝湖北岸蜿蜒而行。行约千余米，峡谷深处，一座明清风韵的问道宫悄然浮现，又称轩辕谷，坐落于崆峒前峡，泾水北岸，背倚青山，面朝碧波，幽寂如画。殿内静谧，泾河涛声竟不可闻。

相传此地乃黄帝向广成子问道之所。唐时已有殿宇，元至正年间重修，今存《重修问道宫碑》一通；明宣德、万历年间再加修葺，遂成宏大规模。明人唐龙曾赋诗《问道宫》：“欲捉白蟾飞树梢，遍寻元鹤在云中，荒凉栋宇聊停节，怅望当年问道宫。”读之方悟：此“道”非彼“道”，“问道”之“道”，或为登山之路，而非玄妙之道。然欲求真道，岂是坦途？

数千年来，轩辕黄帝之所以为轩辕黄帝，非仅因其战蚩尤、定天下，更因他不居功而远行，不自满而问道。他跋涉千里，躬身崆峒，拜于广成子前。广成子授之以道：“至道之精，杳杳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传说有玄鹤闻道，立时化仙。秦始皇、汉武帝、司马迁皆慕名而来，为道而登。而我辈虽屡上崆峒，却始终难解其道之真谛。纵览万卷，仍不知梦中彼岸。知者寥寥，不知者众。少数与多数之间，世界有了层次，人生有了坐标。而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欲在尘世中觅得自身位置，何其艰难。问与寻，难与悟，正是人生跌宕之本。问道者得人，问道者得魂，问道者得仙，问道者得天下。正因如此，崆峒才成道家唯一圣山。

雨中拾级，经问道宫峡谷八百八十一阶，终抵中台。此处地势开阔，如莲心绽放，东、南、西、北四台环列，宛若莲瓣舒展。唐太宗曾赐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封地五百亩，命仁智禅师主持修建，佛寺道观并起，轩辕宫、舒花寺、法轮寺、莲花寺、栖云寺、凌云塔等星罗棋布，使崆峒气势恢宏，僧道共处，千古佳话。中台之上，一壁题字，朱红大书一个“心”字，赫然入目。佛家言：“心静自然凉”，唯有心之安宁，方得万境皆空。此一字，胜过千言万语。

中台西南，悬崖之畔，望月楼旁，立有石碑，上镌胡耀邦亲笔“崆峒山”三字，笔力遒劲，气贯长虹。再西行，有朝天门巍然耸立，门额嵌清左宗棠所题“崆峒山”匾额，苍古雄浑。入此门，方入道教圣地。沿石阶蜿蜒而上，忽见一道石梯直插云霄，名曰“上天梯”，三百余级，倾斜达七十度，险峻不输华山。旁有摩崖石刻“皇帝问道处”，字迹苍茫，风雨难蚀。攀“上天梯”，手握冰凉铁索，步步惊心，如履天途。

喘息之际，回首一望，天地浑然，云海茫茫，万物皆隐。世界空空，空空洞洞。我心头一震——崆峒与空洞，空洞与无物，无物与世界，竟在此刻悄然相通。这是此行初衷？抑或冥冥启示？是自觉醒悟，还是诸仙暗授？忽忆旧读史料，言崆峒者，“空空洞洞”之意也，合道家清静无为之道。此刻，九宫八台、十二院、四十二殿、七十二洞天，皆化无形，似远古传说，缥缈难寻。而山间道观佛堂并立，儒释道三教共存，如此和谐之境，在天下名山中实属罕见。峭壁之上，“黄帝问道处”五字赫然，山岚缭绕，依稀可辨。驻足良久，默然致敬——此乃崆峒称“道教第一山”之根，亦是其独步天下的魂。

雨势未歇，不大不小，坐于崆峒绝顶，我思：道为何物？是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空茫吗？知又为何？是包裹群山的烟雨吗？我已失却判断之勇，唯余一问再问。唯一清醒的是，此山非彼山。它因问道而得人，因问道而得魂。进得崆峒，出得崆峒；内观其心，远眺其形。而今烟雨迷离，一切“杳杳冥冥”、“昏昏默默”，形貌全无。这般烟雨，是否正是崆峒之道的化身？听当地人言，农历四月初八前，三省香客云集，俗气弥漫，唯赖天雨涤尘。奇哉，每年此日必大雨倾盆，从未爽约。虽我来时已过佳期，然烟雨相伴，反添清幽。风景因时而异，心境因景而迁。烟雨中观山，所赏非止山水，更是人文之深蕴。

崆峒之美，不在三教合一之奇，不在奇峰怪石之秀，亦不在雕梁画栋之精，而在中台石壁上那个平凡却深邃的“心”字。一字如钟，敲醒尘梦。它无声地诉说：宁静，是灵魂最深的力量。观山赏水，所求非眼目之悦，而是心境之澄明，阅历之沉淀。求道如登山，须一步一阶，脚踏实地。唯有登顶者，方知“道”在脚下，不在云端。得道之后，下山从容，如雨落归川，自然无碍。

冒雨下山，与友人入住广成酒店，凭窗而坐，雨声不绝，龙井茶香袅袅。崆峒自古有“西来第一山”、“西镇奇观”、“崆峒山色天下秀”之誉，然欲以一语概之，实难。忽忆宋人游师雄《广成子洞》诗：“昔闻广成子，不为外虏役。轩辕屈至尊，稽颡请所益。至今洞犹存，峭壁宛遗迹。”此诗道尽崆峒之魂。又思肖华将军《崆峒远望》：“登高极远目，锦绣铺泾川。风光未尽美，绿彩间荒山，崆峒独何青？当绿千山原。能赢寸寸翠，农业过大关。”此诗则寄厚望于人间。而最显崆峒气象者，莫过于清人谭嗣同《崆峒》一诗：“斗星高被众峰吞，莽荡山河剑气昏。隔断尘寰云似海，划开天路岭为门。松拿霄汉来龙斗，石负苔衣挟兽奔。四望桃花红满谷，不应仍问武陵源。”气势磅礴，直贯天地。

我总想用一句话概括崆峒，却始终不能。或许，答案不在言语，而在千载诗篇、万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