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汽笛声撕开晨雾的刹那,我拖着带智能锁的行李箱,身旁的儿子正低头拨弄腕上的手表。一列墨绿色的老火车从时光深处驶来,车身斑驳的锈迹里藏着我青春的密码,指尖轻触,往事便漫了满身。/</p><p class="ql-block"> 那年九月,蝉鸣聒噪得要把空气烧出洞来。我攥着皱巴巴的硬座票立在站台,父母将装着被褥和腌菜罐的帆布包往我肩上压,粗粝的手掌往我兜里塞了把炒花生:"到学校跟同学团结,记得给家里写信。"他们站在栅栏外,蓝布衫被汗水洇出盐霜,直到列车咬着铁轨没入地平线,仍保持着踮脚张望的姿势,像株把根扎进泥土的向日葵,要把自己站成北方大地的路标。</p><p class="ql-block"> 硬座车厢挤得像罐沙丁鱼,我缩在三人座角落,膝盖顶在前排座椅生锈的铁棱上,钝痛顺着骨头往上爬。脚边捆着的《诗歌集》硌得脚踝发麻,搪瓷缸里的凉开水晃啊晃,映着车顶那盏晃悠的白炽灯管,像颗悬在半空的星。深夜歪在结霜的玻璃上,十八岁的影子薄得能被北方的风卷走。列车走走停停,我数着窗外闪过的白杨树,把母亲煎饼掰成小块,就着冷水往下咽,噎得眼眶发烫。饼屑落在《致橡树》的铅字上,像撒了层营养不良的盐,咸涩里裹着母亲灶台前弯腰添柴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光阴在铁轨上碾出辙痕,儿子又要北上,儿子雀跃着攀上硬卧中铺,趴在车窗上数着铁轨:"妈妈,这条铁路比外婆的年纪还大呢!"他的背包里躺着轻薄的平板电脑,而我当年护在怀里的,是用报纸层层裹着的教科书,生怕折了角。列车启动时,空调送出的暖风裹着薄荷香,座椅海绵温柔地托住腰背,再不会硌出青瘀——那些年硬座刻下的疼,早成了骨头里的纪念。</p><p class="ql-block"> 餐车里,儿子举着扫码点餐的平板,黑椒牛排的热气氤氲在手表表盘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春运,列车员推着铁车叫卖,搪瓷缸里的方便面汤结着层油花,邻座大叔吸溜着面说"这味儿,比家里的热乎"。那时母亲往我包里塞的红薯干,硬得能当凶器,啃得牙龈出血也舍不得吐,每口都是他们用竹篮从山里换回的学费,藏着山涧的清苦和日头的烈。</p><p class="ql-block"> "前方到站天津,正点到达。"车厢广播响起时,儿子正低头查着天津的老故事。远处CR450动车组如银龙掠过,带起一阵风,而我们的绿皮车仍在哐当哐当丈量光阴,不慌不忙。记得入学那年,我在硬座上辗转反侧,邻座大婶拍着我的肩说:"等国家富强了,咱们都能坐上躺在车上。"那时只当是句暖心的玩笑,没想到如今,儿子能在软卧里安睡,醒来就有热汤面,蒸汽里浮着他不懂的旧时光。</p><p class="ql-block"> 深夜的硬卧车厢,LED灯在走廊投下温柔的光晕,像母亲当年缝补衣服时的煤油灯。儿子戴着耳机听故事,偶尔溢出的笑声撞在车厢壁上,又弹回来。我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灯火,那些在硬座上熬过的漫漫长夜,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教科书,那些啃干饼时硌碎的牙齿,此刻都化作列车平稳的节奏,轻轻摇晃着岁月的摇篮,晃出些微醺的暖。</p><p class="ql-block"> 到站时,儿子背着包走在前面,忽然回头指着站台笑:"妈妈你看,信号满格呢!"晨雾中,绿皮火车的剪影与远处的智能高铁站交相辉映,新与旧在晨光里握了手。我望着他走向闸机的背影,忽然懂了:这列慢悠悠的老火车从未被时代抛弃,它载着的,是三代人的命运轨迹——父母目不识丁,却把我们推上求学的路;我攥着硬座票闯出农门,把日子过成了父母不敢想的模样;而我们的孩子,早已在开阔的天地里舒展羽翼,眼里的光比当年车顶的白炽灯亮得多。</p><p class="ql-block"> 汽笛最后一次长鸣,铁轨在朝阳下泛着微光,像条淌着金的河。我对着车窗哈气,用指尖画了个笑脸,送给当年那个站在过道里、攥着硬饼的自己:你看,这盛世,真的如我们期盼的那样,来了。</p> <p class="ql-block">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