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无远近

华文

友哥来电告诉我，十八号他将重返汨罗。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归来，不再像往昔那般匆匆短暂停留，旋即订下返穗的行程。

友哥自退休后如同候鸟，在汨罗的故土与广州的都市之间往返迁徙。一边是故土的根，一边是儿孙的城。一头牵着乡愁的念，一头系着儿孙的梦。

如今孙女已赴北京求学，他这退休后的“第二人生”，也终于画上句点。他说，送孙女报到那天，女儿特意陪他登上了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他笑着复述这豪言壮语，语气中既有完成使命的释然，也有岁月酿就的甘甜。

我仿佛看见他站在长城之上，北风轻拂，吹动他斑白的发丝。他不是为了自己而登高，而是为了陪孙女留下一张合影，为了日后翻开相册时，能指着那片辽阔说：“看，外公陪你走过的路，不止是广州街头的晨曦与黄昏。”

人生这一程，许多人走着走着，便把自己的梦想悄然融进了亲人的风景里。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深沉的圆满？

他守着家，也守着牵挂；离开故土，只为更远的守望。如今，他终于可以真正归来，不是暂住，不是探亲，那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宁静，是漂泊多年后的归宿，是岁月流转中，最温柔的回响。

我回复友哥，约定星期二相聚，顺便打电话把老远也叫来。三家人围坐一桌，为你们夫妇好好送行。这些年的情谊，值得用一顿热气腾腾的家宴来铭记。

往昔三家人小聚，在他们两家吃饭，饭桌上的主角永远是友哥和佳良。他俩都曾掌过灶、颠过锅，炒起家常菜来行云流水，锅铲轻扬，香气扑面而来。而每次来我家，我总因厨艺不精而心虚，索性订个饭店，图个省事清闲。可这次不同，我想亲手在自家厨房里做一桌菜，不为炫耀，只为表达一份沉甸甸的情意。不只是菜的味道，更是岁月里温暖的片段。

这一顿饭，不只是送行，更是一次回望。三家人走过了风风雨雨，也共享了欢笑与喜悦。而我愿用这一桌亲手做的饭菜，为你们送行，也为我们的过往留下一份温热的记忆。

前些日子在外吃饭，一道椰子水炖鸡让我念念不忘——清甜中透着醇厚，仿佛把热带的阳光也炖进了汤里。回家后便开始反复琢磨，试了三四回，从火候到水量，从鸡肉部位到炖煮顺序，一点点调整。终于，那一口熟悉的滋味在砂锅里重新苏醒。

当当和天天尝过，都说不输饭馆，还劝我别藏着掖着，该亮出来给龚爷爷、彭爷爷看看。这回，就让它成为宴席上的主菜，再配上几道家常小炒：红椒炒肚片辣得爽利，青椒腰花嫩而不腥，油焖笋干咸香入味，青炒茄子软糯回甘，再煎一条新鲜鲈鱼，皮脆肉滑。不求满堂喝彩，只愿这一碗汤、一桌菜，盛得下我们多年来的冷暖与共。

友哥要回故乡去了。嘴上轻松地说：“以后就清闲了，你老弟还任重道远，小车不倒还得推啊。”可我知道，这顿饭不只是送别，更像是一次无声的回望——回望那些一起喝茶、聊天、为生活奔波的岁月。

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客厅里笑声此起彼伏，这样的时光，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也更值得用心留住。

我站在灶台前，将清冽的椰青水缓缓倒入砂锅，焯好的鸡肉块已整齐码在一旁，姜片葱结轻轻一丢，再放入几颗手打牛肉丸和一段甜玉米，转小火慢炖。汤面浮起细小的油星，香气如丝线般一缕缕漫出，缠绕在厨房的每个角落。上桌前四分钟，再把鸡块投入汤中，让鲜味在最后时刻彻底交融。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手艺，从来不是为了胜过谁，而是想把心里的惦记，一点一滴熬进一锅汤里，端给最在乎的人。

今日老远由女儿炜炜陪伴而来，饭桌前却再也不见佳良的身影。今年四月，她悄然离世，留下老远深陷于无尽的哀思之中。

人生无常，行至我们这般年岁，生老病死早已如四季更迭般寻常，可当离别猝然降临，心仍如坠深渊。明日未卜，意外难防，唯有珍惜当下，方不负此生共处的每一刻。

从前总把情意挂在“等以后”——等有空，等方便……可等来等去，等走了一个又一个重要的人。佳良病中，我和友哥前去探望，临别时友哥说：“下个礼拜先来我家聚聚，再下个星期去华文家。”

病痛中的佳良再没有参与了几家的相聚，命运从不预告结局，有些“下次”，注定不会再来。

如今我才真正明白：见想见的人，要立刻动身；说想说的话，要当面讲清。饭要趁热吃，爱要趁早给。人生没有那么多“等一等”，一等，便是永别。从此不再拖延，不再吝啬表达，不再让遗憾在等待中生根。活一日，便认真过一日，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去珍惜。

友哥终可归去，圆了故乡的旧梦，也放下了儿孙萦绕的心结。

2025年9月17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