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油茶树之恋 照片来自网络

若明

《往事如烟——油茶树之恋》

1971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底，江南的山风就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们高一(3)班的同学们背着行李，一路高歌向着西岭村进发。这是学校组织的"勤工俭学"活动，任务是捡拾农民采摘后剩下的油茶籽。

"到了到了！"随着班长李红梅的喊声。我们揉着走得酸痛的腿直叫“走得累死了”。眼前的西岭村依山而建，几栋土坯房错落分布，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林，在秋阳下泛着深绿的光泽。

"同学们按照名单分配住处，十人一组住老乡家。"带队老师拿着花名册喊道。我注意到林小满和赵明远站得很近，两人目光不时交汇又迅速分开。林小满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赵明远则是个沉默的高个子，平时话不多，但数理化特别好。

我们住在村东头王大爷家的楼上，八个女生打地铺睡通铺。男同学们则分散在另外几家楼上住。木板楼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作响，透过缝隙能看到楼下灶台上升起的炊烟。

"这怎么睡啊？"李红梅皱着眉头拍打铺在地上的稻草。

林小满却已经利索地铺好了自己的被褥，笑着说："将就一下吧，就当体验生活。"她的乐观感染了大家，很快，房间里响起了女孩子们的说笑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生产队的喇叭声就把我们唤醒了。匆匆吃过早饭，我们每人领到一个粗布口袋和一根带钩的长竹竿——这是用来钩高处茶树枝的工具。

"大家注意安全，不要走散，中午回村吃饭！"老师叮嘱道。

我跟在林小满后面往山上走，发现赵明远不知何时已经走在她旁边。山路陡峭，布满带刺的勒棘，稍不留神就会划破衣服和皮肤。林小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赵明远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谢谢。"林小满的脸颊微微泛红。

"小心点。"赵明远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

油茶树散落在山坡各处，我们需要仔细搜寻。成熟的茶籽油光发亮，有圆形也有椭圆形，大的如乒乓球，小的似板栗，藏在墨绿的叶片间。采摘时需要一手握住枝条，另一手用拇指扣住果蒂轻轻一掰，茶籽就落入掌心。

"这边的茶树好多啊！"林小满惊喜地叫道。她和赵明远两人配合默契——赵明远用竹竿钩下高处的枝条，林小满灵活地采摘低处的茶籽。

"你们俩配合得挺好啊。"我打趣道。

林小满立刻低下头，耳根都红了："别瞎说，我们就是在劳动。"

中午回村时，每个人的布袋都沉甸甸的。王大爷家堂屋的地上已经堆起了一座茶籽小山，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午饭是红薯饭和炒青菜，饿极了的我们吃得格外香甜。

下午继续上山时，我发现林小满和赵明远又走在一起。这次他们落在了队伍后面，我回头时正好看见赵明远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给林小满——是几颗红彤彤的山楂果。

"山上摘的，很酸。"我听见赵明远这么说。

林小满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睛，却笑着说："好吃！"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清晨集合时，赵明远总会"恰好"站在林小满附近；上山路上，他会默默帮她拿竹竿；休息时，两人总坐在同一块石头上，虽然话不多，但气氛却出奇地和谐。

"你们说，他俩是不是在谈恋爱啊？"第三天晚上，李红梅在通铺上突然问道。

房间里立刻炸开了锅。"肯定是啊！赵明远看林小满的眼神都不一样。"

"但学校不是禁止学生谈恋爱吗？"

"他们又没做什么，就是一起劳动而已..."

议论声此起彼伏。

第四天清晨，李红梅向带队老师报告了这件事。老师把林小满和赵明远叫去谈话，我们远远地看着，只见两人低着头，老师说了些什么，最后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老师说什么了？"回山上的路上，我悄悄问林小满。

"老师说...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但要保持适当距离。"林小满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说我们年纪还小，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那天上午，林小满和赵明远确实分开了，各自跟着不同的组采摘。但我注意到，每当林小满弯腰时，赵明远总会不自觉地朝她的方向看；而林小满也会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望向赵明远所在的山坡。

中午吃饭时，两人坐得很远，一句话也没说。下午的劳动继续着，茶籽堆越来越高，我们的手掌被茶果的汁液染成了褐色，衣服上沾满了山上的尘土和草屑。

第五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当时我们在一片陡坡上采摘，林小满看到一棵高大的油茶树顶端挂着几颗特别饱满的茶籽。她踮起脚去够，竹竿却怎么也钩不到。

"我来帮你。"赵明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接过竹竿，轻松地钩下了那根枝条。林小满高兴地去摘，却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整个人向后仰去。

"小心！"赵明远扔下竹竿去拉她，但已经来不及了。林小满惊叫着滚下了山坡，最后被一丛灌木拦住。我们都吓坏了，只见赵明远毫不犹豫地顺着陡坡滑下去，膝盖和手掌被碎石划出了血痕也顾不上。

"小满！你怎么样？"他声音里的焦急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小满坐起来，脸色苍白，但还能说话："我没事...就是脚好像扭了。"

赵明远检查了她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他二话不说背起林小满，艰难地往山上爬。我们想帮忙，他却摇摇头："我能行。"

回村的路上，赵明远一直背着林小满，汗水浸透了他的蓝布衫。林小满伏在他背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肩膀。

"对不起..."她小声说。

"别说话，省点力气。"赵明远的语气依然平静，但背却挺得更直了。

那天晚上，老师召集全班开会，严肃批评了不安全的行为，但出人意料地，没有单独批评林小满和赵明远。会后，赵明远偷偷把一包草药放在女生宿舍门口——是村里赤脚医生给的跌打药。

最后两天，林小满因为脚伤留在村里帮老乡晾晒茶籽，赵明远则跟着队伍上山，但每天回来时，他的布袋总是最满的。

"我想多摘点...这样我们班的任务就能完成得更好。"当老师表扬他时，他这样解释道。但我知道，他摘的茶籽里，有一半本该是林小满的份额。

一周的劳动结束时，王大爷家堂屋里的茶籽堆成了小山，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老乡说这些茶籽榨出的油特别香，能卖个好价钱。

回校的那天清晨，西岭村笼罩在薄雾中。我们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把借住的农家打扫干净。林小满的脚已经好多了，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赵明远悄悄塞给她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他精心挑选的最圆润的茶籽。

"留个纪念。"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临走时，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们都来送行，喊着再见。我们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歌声在山谷间回荡。林小满和赵明远走在队伍两端，目光偶尔相遇，又迅速分开，像两只胆小的山雀。

回到学校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林小满还是那个活泼的文艺委员，赵明远依然是沉默的理科尖子。只是有时，我会看见林小满从书色里拿出那颗已经干瘪的茶籽，轻轻摩挲；或者在劳动课上，赵明远会"恰好"分到和林小满同一组。

那年冬天，学校组织观看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昏暗的礼堂里，我偶然瞥见两只手在座椅下悄悄相握，又迅速分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就像那些散落在山野间的油茶籽，有些被捡起，有些永远留在了记忆的角落里，静静等待岁月的发酵。

后来，我们毕业了，上山下乡，各奔东西。听说林小满去了县文工团，赵明远则恢复高考取了中专学校。那些青涩的情愫，终究如同那个秋天采摘的油茶籽，没能等到榨出清油的那一天。

但每当秋风起时，我总会想起西岭村的山坡上，那两个在油茶树下忙碌的身影，以及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茶籽，像极了青春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饱满，青涩，带着微微的苦涩和悠长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