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白居易，不知其弟亦有才

洪泉

01

中唐贞元年间，在陕西渭南下邽镇的白氏家族，出过一档子有意思的事。

家主白季庚官至襄州别驾，肚子里有墨水，给三个儿子起名时格外用心：

大儿子叫白幼文，二儿子白居易，小儿子白行简。

单看这名字，就特别讲究。

这仨小子也没辜负老爹的期望，长大后都入了仕途，成了街坊邻里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不过论名气，二儿子白居易甩了兄弟俩几条街。

毕竟在唐朝，文人想扬名立万，写诗是硬通货。

白居易一首《长恨歌》写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安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谁不会哼上两句？

那会儿他的诗传到街头巷尾，连目不识丁的老太太都能听懂，火得一塌糊涂。

相比之下，白幼文和白行简就显得低调多了。

有人说这哥俩没本事，白季庚听了直摇头：“我这俩儿子，肚子里的墨水不比老二少。”

白幼文后来真的官至洛阳县尉，办事干练，当地百姓都夸他清廉；

白行简更是心思活络，只是他的“本事”，没用到写诗上。

别人忙着琢磨“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他却天天扎在市井里，专爱听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听得入迷时，手里的折扇都忘了摇。

02

白行简打小就和哥哥白居易画风迥异。

白居易十岁出头，就揣着一沓诗稿闯长安，见了官员就递名片，一门心思要靠笔墨安身立命；

白行简呢，跟着父亲在各地任所辗转时，不爱读圣贤书，反倒总溜出府衙，跟街上的货郎、杂耍艺人、茶馆说书人混在一起。

有一日，在徐州，白行简听说城郊破庙里住着个活神仙，据说能讲出“狐仙报恩”“书生遇鬼”的奇事，当天就揣着两个炊饼跑了过去。

那老道士眯着眼睛讲了一下午，白行简听得津津有味，连炊饼凉了都没察觉，临走时还硬塞给老道士半吊钱，就为问一句“那狐仙后来真的修成正果了吗？”

回家后，他把听来的故事一笔一划记在小本子上，还学着给故事加了个大结局，看得母亲直叹气：“这孩子，咋净琢磨些没用的！”

他二哥天天泡在客栈里刷题写诗，白行简却背着行囊把长安城逛了个遍。

平康坊的酒楼茶肆、西市的胡商店铺、东市的书坊摊子，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次日晚上，在平康坊的醉仙楼，他听邻桌几个文人聊起“长安名妓李娃的故事”，说这李娃虽是风尘女子，却有情有义，帮落魄书生重振旗鼓。

白行简听得眼睛发亮，凑过去递了杯酒，缠着人家把细节讲得再详细些，直到打烊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03

有一日，白居易的朋友元稹来做客，见白行简在写故事，皱眉劝道：“行简啊，你哥哥写诗写得风生水起，你也该多琢磨琢磨诗句，总写些杂七杂八的，不怕人笑话？”

白行简头也不抬：“元兄这话就错了。诗写得再好，也就那几句风花雪月，哪有这些人间故事有意思？你看这长安城里，每天都在上演多少悲欢离合，这些不都是最好的素材吗？”

元稹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走了。

04

永贞元年（805年），白行简总算考中进士，被派到剑南东川（今四川一带）节度使幕府当幕僚。

这官不大，事儿不多，倒是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写故事。

幕府里的官员闲下来就聚在一起喝酒赋诗，吟诗作对，白行简却总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对着一盏油灯写写画画。

他的屋子不大，桌上堆着一沓沓书稿，墙上还贴着几张纸条，上面记着“蜀地巫蛊传说”“茶马古道商人奇遇”之类的标语。

同僚好奇，扒着窗户往里瞅，见他笔下写的不是朝堂典故，竟是些男女情爱、神怪离奇的桥段，吓得赶紧缩回脑袋，背后偷偷议论：“白幕僚怕是走火入魔了，净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些闲言碎语传到白行简耳朵里，他压根没当回事。

有一日，幕府节度使过生日，大家都献上诗词贺礼，唯独白行简递上一篇自己写的短篇传奇《三梦记》。

这故事讲了三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有书生梦中与美人相恋，醒来后发现美人竟是邻院女子；

有官员梦中杀人，醒来后发现真有人死于非命。

节度使看得入了迷，拍着桌子叹道：“行简啊，你这故事写得比诗还精彩！以后可得多写些给我看。”

有了节度使的撑腰，白行简写故事更肆无忌惮了。

他经常骑着一匹瘦马，到蜀地的乡村小镇采风。

在梓州，他听老农讲起“蛇女报恩”的故事，说有个樵夫救了一条受伤的白蛇，后来白蛇化身为女子，帮樵夫发家致富；

在绵州，他听说有个书生赶考途中，在破庙里遇到一位自称“月下老人”的老者，帮他牵了一段姻缘。

这些故事经过他的加工，变得跌宕起伏，活灵活现。

那会儿蜀地的文人圈子里，悄悄流传着白行简写的故事。

有人觉得这些故事“低俗”，却又忍不住偷偷传抄。有人则赞不绝口，说：“白行简编纂的故事，把蜀地的风土人情写活了”。

一日，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路过剑南东川来看弟弟，见他的书稿堆得像小山，拿起一本翻了翻，笑着说：“贤弟啊，你这脑子不去写诗可惜了，可这故事写得，比我的诗还让人入迷！”

05

真正让白行简“出圈”的，是他后来写的《李娃传》。这故事的灵感，正是来自当年在长安平康坊听来的李娃故事，只不过经过他的加工，变得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故事里

常州公子郑元和进京赶考，在长安平康坊遇到名妓李娃，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

郑元和把带来的钱财都花在了李娃身上，没过多久就身无分文。

李娃的鸨母见他没钱了，就设计把他骗到城外，自己带着李娃偷偷搬走。

郑元和找不到李娃，又身无分文，只能流落街头，后来被人骗去当“挽郎”，在葬礼上哭丧谋生。

有一日，郑元和的父亲常州刺史郑仁仰路过长安，看到儿子在当挽郎，气得当场晕过去，醒来后把郑元和打了一顿，断绝了父子关系。

郑元和万念俱灰，不久就病倒在街头，多亏李娃良心发现，偷偷跑出来照顾他。

李娃不仅拿出自己的积蓄给郑元和治病，还鼓励他重新赶考。

后来郑元和考中状元，父子俩也冰释前嫌，李娃最终被封为“汧国夫人”，成了人人羡慕的贵少妇。

为了写好这个故事，白行简下了不少功夫。

他专门跑到长安平康坊，找当年认识李娃的老鸨、妓女打听细节；

还查阅了唐朝的科举制度、官场礼仪，确保故事里的细节真实可信。

他把郑元和的落魄、李娃的有情有义、鸨母的势利、郑仁仰的固执，都写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郑元和当挽郎时“披麻戴孝，哭嚎不止”的场景，以及李娃偷偷照顾郑元和时“泪眼婆娑，日夜操劳”的画面，看得人又哭又笑。

《李娃传》一问世，就成了“爆款”。长安的书坊连夜刻版印刷，读书人争着抢购。

就连市井里的说书人也把它改编成话本，天天在茶馆里讲，听得老百姓一会儿叹气，一会儿鼓掌。

有个书坊老板笑着说：“自从有了《李娃传》，我这书坊的生意比以前好了三倍，每天都有人来问‘新的章节印出来了吗’。”

不过也有人说这故事低俗，尤其是里面描写郑元和与李娃相恋的情节，被一些保守的文人批评“有伤风化”。

两日后，白行简在长安的酒楼里吃饭，听到邻桌几个老儒生议论：“白行简放着好好的诗不写，偏要写这些男女情爱之事，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白行简听了，端着酒杯走过去，上前笑驳：“世间有情亲、友情，为何独独不能写爱情？李娃身为风尘女子，却比不少读书人更重情义，这样的人怎不值得书写？”

老儒生们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悻悻地走了。

06

除了《李娃传》，白行简还写过一篇更大胆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这篇赋直白地描写了男女之事，在当时堪称惊世骇俗，一度被当作“小黄文”。

只能在私下偷偷传抄，就连白居易都劝过他：“行简啊，你写这些，不怕被人说三道四吗？”

其实白行简写这篇赋，并非单纯追求猎奇，他在赋里借着描写男女之情，暗含了对“阴阳调和”与“顺应天性”的思考，还提到了夫妻相处的道理，甚至夹杂了一些养生知识。

我们先看下原文：

(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编号为 Pelliot chinois 2593)

比如他在赋里写道：“天地交接而覆载均，男女交接而阴阳顺”。意思是说男女之事是自然规律，就像天地间的阴阳调和一样，不必遮遮掩掩。又如：“观其男之性，既禀刚而立矩；女之质，亦叶顺而成规”。看那男人的本性，生来便秉持刚健之气，遵循世间的规矩法度；女人的本质，契合柔韧之性，就像江河顺流而下的常规常理。他还提到“读素女之经，看隐侧之铺，立障圆（围）施，倚枕横布”，劝诫人们在过性生活前，多读一些讲透男女房事相处的书籍。夫妻俩可以参照书中记载的温和体贴、千姿百态、顺应天性的房规办事，就像置办舒适的环境那样，把彼此的感受放在前头，既懂分寸又知体恤。为写成这篇赋，白行简查阅不少古代的养生典籍，还请教了当时的名医。又把男女之事分为“初时之喜”“缠绵之乐”“事后之安”三个阶段，用细腻的笔触描写其中的过程。同时，还加入了根据四季变化的不同，交欢之法也需要“与时俱进”等养生知识。只不过那会儿的文人大多讲究含蓄，没人能接受这种直白的写法，这篇赋也因此成了白行简作品里最具争议的一篇。

07

元和五年（810年）三月十五日，风和日丽，白行简怀揣着精心撰写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兴冲冲地前往元稹家中拜访。彼时春光正好，院中的桃花灼灼盛放，仿佛也在为这场文人相聚添彩。

（胡也佛创作的《金瓶梅秘戏图》）元稹接过赋稿，认真研读起来，只见他时而微微颔首，时而眉头轻皱。良久，元稹抬起头，神色关切地说道：“行简啊，这篇赋从天地阴阳说起，又论道夫妻生活，阐述得头头是道，但内容太过大胆直白，要是被官府看到，恐会给你扣上‘伤风败俗’的帽子。”白行简洒脱一笑，眼中透着笃定：“元兄，你无需担忧。我这篇赋本就是为了给懂其中真意的人看的。那些只知咬文嚼字、迂腐守旧的文人，自然难以领会，免不了要对我指指点点。但真懂得男女‘阴阳调和’是自然之道的人，肯定能懂我的一番心意。”元稹听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被白行简的这份坚持逗笑：“还得是你啊，这般随性，只愿别因这洒脱惹来祸事才好。” 二人相视而笑，随后又就文章中的精妙之处展开了热烈讨论，桃花树下，书墨与花香交融，满是春日里的惬意与畅快。果然，这篇赋流传开来后，争议不断。有人说它“低俗不堪”，有人却赞它“见解独到”。有个名医看了后，笑着说：“白行简这篇赋，把男女之事的养生道理讲得明明白白，比许多医书都通俗易懂，真是个奇才！”由于太过大胆，这篇赋在流传中屡遭禁毁，渐渐湮没于历史尘埃，成为仅存于文献记载中的“佚作”，后人多只能听闻其名，难见其文。

08

这份遗憾持续了千年，直到20世纪初，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才让它重见天日。1900年6月22日，敦煌莫高窟道士王圆箓在清理第16窟甬道时，偶然发现墙壁后隐藏着的藏经洞（今编号第17窟）。洞内封存着数万件公元4至11世纪的古籍、文书、画卷等珍贵文物，《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手抄残卷便在其中，彼时它与其他经卷、文书一同，静静沉睡了近千年。然而，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敦煌地处偏远，这些文物并未得到及时且妥善的保护。

（伯希和在藏经洞里挑选文书）1908年2月至5月间，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率领考察队抵达敦煌，他凭借精通汉语和中亚语言的优势，说服王圆箓打开藏经洞，对洞内极具学术价值的文献、文书进行了细致筛选。他还将包括《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残卷在内的数千件珍贵文书、经卷，以极低的代价从王圆箓手中“购得”（实为掠夺），随后将这些文物悉数运往法国。经过整理，以“伯希和汉文文献第2593号”（编号 Pelliot chinois 2593）的身份入藏法国国家图书馆，至今仍保存于此。它虽为字迹磨损的残缺手抄孤本，却清晰记录唐代底层百姓生活、思想及社会性文化、文学特色，是研究唐代历史、两性文化、民俗与文学的珍贵实物文献。

09

白行简的这些“另类”作品，虽然在保守文人圈子里备受争议，却也让他成了唐朝传奇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他却毫不在意，依旧天天写着自己喜欢的故事。白行简常说：“写诗能让人扬名，写故事能让人快活。我这辈子，能写出让老百姓喜欢的故事，就够了。”他这辈子官做得不大，最高只做到主客郎中（礼部负责外交礼仪的官员，归属主客司），比起哥哥白居易的刑部尚书，差了好几个等级。

（唐代官体体系总图表，如图所示：主客司为礼部最低官署）但他写的那些传奇故事，却比很多诗人的诗句流传得更久。白行简晚年回到洛阳，和二哥住在一起，天天伏案写故事。

他的书房里，堆满了各地搜罗来的奇闻异事，有“岭南蛊术”“西域幻术”，还有“江南水乡的渔民儿子和青楼女子”。

白居易见他写得入神，打趣他：“你这写故事的劲头，比当官还上心，难道就不想再往上爬一爬？”

白行简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笑答：“当官为谋生，写故事才是真快活，人间百态可比官场勾心斗角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