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秦巴山人

　　自从孩子上大学后，便感觉家里空落落的，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房子似乎也变成了空房子。

　　返程的路上，心里始终憋着一个问题：天空越来越蓝，风筝越飞越高，线也越放越长，甚至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影子，紧握怀里的线轮还有没有意义？

　　“哐啷，哐啷……”躺在渐行渐远的火车上，听着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响，我久久无法入眠。

　　“爸妈，我走了，拜拜！”简简单单撂下一句话，甚至没有回头多看我们一眼，便和新认识的同学手挽手一起走了……望着女儿背后轻轻摆动的小手，瞬间明悟--也许这次我们真的该放手了！

　　原本妻子想像中煽情的告别仪式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场景竟是如此简单，甚至有些随意。妻子脸色不太好看，我知道她很失落，毕竟她全心全意陪伴了孩子八年，期间有太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哪能就这么草率地划上了句号？

　　忽尔，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哨音悠长。天空很蓝，很高，也很远。

　　“自从孩子上大学后，我们便成了孤寡老人！”忽然，老同学的一句话在我脑海响了起来，当时觉着没啥，甚至感觉他有点危言耸听了，直到我们亲手将女儿送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刻，我才深有体会。

　　一切仿佛静止了，家里仿佛陷入无尽的安静。

　　先是那关门声不再有了。从前她出门时，总是“砰”的一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每每我从书房探出头来欲加斥责，却只听见楼梯上远去的脚步声，急促而充满年轻的莽撞。如今那门乖巧地合着，我几次经过，竟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其实又能惊扰什么呢？不过是惊扰了这一屋子的寂静罢了。

　　她的房间还保持着离开那日的模样。被子整齐地放在床头，几本翻开的小说叠放在桌上，一件穿过的短袖搭在椅背。妻子每天进去擦拭灰尘，却执意不动任何物件。“让孩子回来时还觉得是自家。”她如是说，手下抹布走过书桌，连笔的位置都不曾挪移半分。我有时立在门口向里望，恍惚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个可爱的脑袋从被子中钻出，睡眼惺忪地问：“老爸，早餐好了没？”

　　厨房的变化最是明显。以往总要煮上一大锅饭，炒3～4个菜，每天必须有肉、得荤素搭配--常言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话真是不假。如今我们老两口相对而坐，一碟青菜，一碗清汤，竟也吃得满足。冰箱里不再有塞满的牛奶和水果，倒是多了些腌制小菜，吃一周也不见少。偶尔妻还是会多煮一碗饭，待要盛时才蓦然想起，便自失地一笑：“瞧我这记性。”那多余的一碗饭，第二日便做了蛋炒饭，油放得少些，恰是我们喜欢的口味。

　　傍晚的时光最是漫长。以往这时候最是忙乱，要催学习，要问状态，要准备晚餐，偶还要互怼两句。现在饭后我们竟能并肩在小区散步，看邻家的孩子们追逐嬉戏。那些半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风，妻子的目光便跟着去了好远，直至拐角不见。她什么也不说，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路上遇着熟人，问起孩子，我们便说“上大学去了”，语气里掺着三分骄傲，还有七分落寞。

　　微信视频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每天晚上，都是我们的Happy time。妻子从午睡起床后就开始念叨，晚餐前更是坐立不安，早早将手机放在茶几最显眼处，充电满格，音量调到最大。铃响第一声她便接起，一连串的问题追着去：“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军训累吗？”“钱够用吗？”我在一旁假装看不见，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电话那端传来的每一个音节。待妻子终于把话筒递给我，我清清嗓子，只说：“都好？那就好！”寥寥数语便交了差，其实心里藏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仿佛凝固了，生怕多说一句就显得啰嗦。

　　偶尔，她也会给我们发几张军训时的照片，我赶紧原图下载并珍藏起来。看着她英姿飒爽的样子，妻子脸上笑开了花，我也乐得像个傻子。

　　慢慢滴，我们开始寻找新的生活节奏。妻子与邻居嫂子清晨一起去市场买菜，傍晚一起到公园散步。而我则坚持年青时的爱好--清晨去晨跑、傍晚去打球。从不看电影的妻子预约了《731》，我们还一起办了游泳卡……家里虽然安静，却也有安静的好处。我们可以完整地看一部电影不必中途暂停，可以追剧至深夜无人打扰，可以突然决定外出吃饭而不必考虑孩子的口味和她的日程安排。

　　孩子的房间仍然是定期打扫，但妻开始偶尔把我的书放进去一两本。“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她说。我知道，那不是侵占，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靠近，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距离的分量。

　　昨天，妻子给孩子寄去了一箱猕猴桃，刚刚试吃过的秋月梨又列入了邮寄计划。

　　今晨醒来，发现妻早已起身。我走到客厅，见她正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秋风拂过，空衣架轻轻相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那些孩子的衣服早已洗净收好，如今晾着的只是我们的衬衫裤袜，在风中轻轻摇晃。

　　阳光甚好，斜斜地照进客厅，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我忽然明白，父母之爱，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从怀中的婴孩到奔跑的幼童，再到负笈远行的青年，每一步都是孩子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而我们则退回越来越小的天地。

　　但爱不会因为距离而稀薄，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它藏在每一次的电话聊天里，藏在精心打包的快递里，藏在夜深人静时的想念里。它不再是日日的叮咛与照顾，而是遥远的牵挂与祝福。

　　妻子回头见是我，笑了笑说：“站着发什么呆？早饭好了。”

　　我应声走去，看见桌上摆着两碗清粥，一碟咸菜，两个馒头。简单，却温暖。

　　我想，孩子不在，似乎心也空了，空房子则更加具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