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胡影（文物散文）——溧阳市博物馆西晋青瓷人形灯

格致古社

●何剑明文物散文

🌈“当文物遇上文学”文物散文工程系列

溧阳，六朝青瓷出土与收藏的高地。江南梅雨时节，市博物馆内光线昏蒙。一民间藏家与文博专家并肩立于玻璃展柜前切磋，柜中镇馆之宝青瓷人形灯台静静伫立，釉色青中泛黄，似凝结千载时光。

一、西晋之谜：瓷器雕塑技艺黄金期

"这瓷老的，看西晋。"民藏老者笃定道，眼角皱纹里藏着多年鉴古的锐锋。

专家颔首："生姜老的辣。但您可知，为何青瓷人形灯类高等级瓷塑只出现于西晋？"

老者沉吟未语，专家轻抚展柜玻璃，目光穿透千年迷雾："这个我多说点吧。青瓷胡人灯等的出现乃多线交汇的绝响——是历史短暂开启又骤然闭合的窗扉。

“西晋社会上送终之制，竟为奢靡，随葬品成为身份与地位的象征。瓷塑明器如谷仓罐、禽舍等，模拟生前庄园生活场景，大量用于陪葬。瓷塑明器成本低制作易，比起铜器漆器等昂贵材质，青瓷原料易得、烧制成本较低，且越窑等南方窑口技术成熟，上虞、余姚沿江窑场达六十余处，模印、捏塑、轮制并举，创1260℃高温垫具叠烧，釉厚0.5毫米青绿润泽。采用模制、堆塑、贴塑、镂雕等多种工艺，能制作出结构复杂、形象生动的瓷塑作品，如亭台楼阁、人物百戏、飞禽走兽等，极大丰富了青瓷的表现力。

“佛像、神亭、飞鸟、走兽等，融合了佛教元素与道教、民间信仰，具有祈福、镇墓、导引灵魂的象征意义，强化了其在丧葬中的功能。所以西晋瓷塑品类骤增，窑场与都城建康、会稽郡城之间水网畅通，皇家钦点，贵族定制可迅速转化为贡品与商品，形成短期集中生产潮汐，标志中国早期瓷塑首个黄金时代来临。”

二、胡貌之谜：异域符号的多重隐喻

"为何偏是胡人？汉人岂不可？"民藏老者疑惑道。

专家微笑："此问切中要害。胡人形象乃三重象征的叠加——"

他示意看那人俑双手所持便面："首为权力隐喻。灯盏压顶、跽坐姿态，乃'永世执灯'的役使象征。西晋政权禅让得国，合法性脆弱，南渡后亟需征服符号。将胡人制成明器，既延续'以俑代人'古礼，又在墓室刻下'制胡'的永恒叙事。"

"次为财富炫耀。"专家指向人俑圆圈纹长袍，"深目高鼻的胡人，是海上丝路带来的异域记忆。士族将胡人灯随葬，等同把国际贸易资本转化为冥界象征资本，向阴阳两界展示其掌控远方的能力。"

"三为佛教转化。"专家俯身细看灯盏，"头顶灯火即'燃灯供佛'的家居化。魏晋之交，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的故事，意味着名士僧人化、僧人名士化。佛教以最初的形态在中原推进并扩及东南，时人让胡人兼作供灯使者，将佛教'以光破暗'的教义融入丧葬，使实用灯具具'法灯'功德。同期堆塑罐上胡人歌舞跪拜，此灯可视为行像礼佛的微缩场景。"

民藏老者恍然："原来小小灯台，竟承载政治、经济、宗教三重使命！"

三、绝响之谜：历史洪流中的符号消解

"为何西晋后此灯突然消失？"老者追问道。

专家神色凝重："因四大支撑同时崩塌。永嘉之乱后，北方五胡建国，匈奴鲜卑羯氐羌等胡人从被掠奴仆变为北方统治者。南方士族若再制'胡人顶灯'明器，已非炫耀而是挑衅。"

"更关键者，"专家指向釉面流转的青光，"东晋后佛教盛行，灯具造型转为莲花、狮子等佛教符号。胡人形象逐渐融入'飞天'、'伎乐'等佛教叙事，独立的人形灯母题自然消退。加之越窑产业转型，士族审美变迁，四重变量同时错位，遂成绝响。"

两人静立灯前，釉色在灯光下流转生辉。民藏老者轻叹："原来这不是简单的灯盏，而是文明交汇的结晶，承载着沉重而厚重的历史。"

"正是！"专家赞许，"它凝聚着胡汉交融的记忆、海上丝路的浪涛、佛教东渐的梵音。青瓷胎土承中原陶艺之本，胡人形象载异域文化之韵，佛教元素融外来信仰之魂——这三重融合，正是中华文明海纳百川的缩影。"

柜中胡人依旧微笑，手执便面，头顶灯盏。那青釉历经千年仍莹润如玉，仿佛还在等待被重新点燃的一刻。

"你看这笑颜，"专家轻声道，"没有屈辱，没有哀怨，只有超时空的宁静。或许工匠在制作时，早已参透：一切权势、财富、宗教纷争，终将如灯油燃尽；唯有文明交融的光辉，能穿越时空永恒照耀。"

民藏老者：“如此看来，我们民间藏家，这方面过于肤浅了，谢谢专家点教。”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天光穿过窗棂，正落在胡人灯盏之上。那青瓷忽然焕发异彩，仿佛千年前的灯火即将重燃，要继续诉说那些关于交融、传承与永恒的故事。

青灯胡影，照见的何止是墓室幽暗？更是文明互鉴的永恒之光……

【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在《南京大学学报》《东南大学学报》《苏州大学学报》《扬州大学学报》《湖南师范大学学报》《南京政治学院学报》省社科院《学海》《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学术专著《李氏南唐国史论稿》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当文物遇上文学”评论员点评：

散文《青灯胡影》以溧阳博物馆西晋青瓷人形灯台为引，借民间藏家与文博专家的对话，将一件文物背后的历史纵深、文化隐喻与文明密码层层拆解，是“文物散文”创作的典范之作。

文章最精妙处，在于以小见大的叙事巧思。作者未陷入文物形制的枯燥描述，而是紧扣“西晋之谜”“胡貌之谜”“绝响之谜”三大核心疑问，把青瓷灯台置于西晋社会的坐标系中：从丧葬制度的奢靡之风、越窑成熟的制瓷工艺，到佛教东渐的文化浪潮，让一件文物成为解码时代的钥匙。尤其对“胡人形象三重隐喻”的解读，将权力象征、财富炫耀与宗教转化串联，既揭示了士族阶层的精神世界，也勾勒出海上丝路与胡汉交融的生动图景，让冰冷的文物有了历史温度。

在表达上，文章以对话推动叙事，专家的阐释兼具学术严谨与文学诗意，藏家的追问则贴合读者视角，消解了历史知识的晦涩感。“釉色青中泛黄，似凝结千载时光”“那青瓷忽然焕发异彩，仿佛千年前的灯火即将重燃”等描写，将文物之美与历史想象交融，结尾“文明交融的光辉，能穿越时空永恒照耀”的升华，更让文章跳出文物鉴赏的范畴，指向中华文明海纳百川的深层特质。

作者兼具散文家的文笔与历史学家的视野，既以细腻笔触还原文物背后的社会细节，又以宏观视角提炼文明互鉴的规律。整篇文章如一盏“青灯”，既照亮了西晋瓷塑的黄金时代，也照见了文物承载的文化记忆，让读者在品味文字之美的同时，读懂文物背后厚重的历史分量。

文物散文：西晋青瓷人形灯 用散文为文物名品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