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六点钟的平凉城还在打盹。绿地广场上槐树梢上,最后一颗星子摇摇欲坠。天还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旧棉絮。我日日到世纪花园小区楼下的"爱情早餐店"进食,这店名颇有些滑稽,清真馆子偏生唤作"爱情",不知是哪位浪漫主义者的手笔。店是极小的,总共不过五六张桌子,油腻腻的桌面映着惨白的灯光,显出几分凄凉。</p><p class="ql-block">每日此时,总有一对父子已坐在靠门的位置上。父亲是个高个子,背微驼,仿佛常年被什么重物压着似的;孩子约莫七八岁,瘦得可怜,肋骨在单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活像一具蒙了皮的骷髅。我疑心他是营养不良,但转念一想,如今这世道,何至于饿成这般模样?</p><p class="ql-block">那孩子吃相极是艰难。每当父亲将包子和稀饭端到他面前,便蹙起眉头,仿佛面前摆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堆泥沙。他咀嚼的动作极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父亲并不言语,只是低头吞咽自己的那份,偶尔抬眼看看孩子,目光里既无责备,也无怜爱,倒像是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p> <p class="ql-block">我暗自揣度:这孩子的母亲何在?是已经离世,还是尚在梦中?抑或根本不愿醒来面对这晨光中的父子?不得而知。每每思及此,心头便涌起一阵无名的酸楚,却又不知为谁而酸——为那形销骨立的孩子?为那沉默如铁的父亲?还是为那个缺席的、或许永远缺席的母亲?</p><p class="ql-block">今晨我照例踏入店中,那对父子已坐在老位置。孩子今日穿了一件略大的蓝色校服外套,更显得身形瘦小。店主马师傅——一个胖乎乎的回回小伙——正将两碗稀饭端给他们。稀饭冒着热气,在寒冷的清晨格外诱人,但那孩子的表情却像是见了毒药。</p><p class="ql-block">"快吃,要迟到了。"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用的老风箱。</p><p class="ql-block">孩子拿起勺子,在稀饭里搅了搅,舀起半勺,缓缓送入口中。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的吞咽战争。</p> <p class="ql-block">"爱情早餐店"的稀饭我是吃过的,虽不算美味,但也绝不至于难以下咽。马师傅的早餐店还是人头攒动,包子馅多皮薄,稀饭熬得恰到好处。何以这孩子如此抗拒?</p><p class="ql-block">父亲忽然叹了口气,撒了些白糖在孩子碗里。孩子眼睛亮了一下,搅匀了,也就吃得快了些。看来娃娃没有胃口时给点甜头还是有作用的。</p><p class="ql-block">孩子吃了小半碗,突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即"哇"地一声,将刚吃下的稀饭全吐在了地上。父亲猛地站起,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p><p class="ql-block">"怎么回事?"马师傅走了出来。</p><p class="ql-block">"对不住,对不住。"父亲连连道歉,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蹲下身擦拭地上的秽物。孩子还在干呕,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p><p class="ql-block">我递过去几张干净的纸巾,父亲愣了一下,低声道谢。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擦拭的动作却意外地轻柔。</p><p class="ql-block">"娃娃是不是病了?"马师傅走过来问。</p><p class="ql-block">"老毛病了,胃不好。"父亲简短地回答,一边轻拍孩子的背,"好些了吗?"</p><p class="ql-block">孩子点点头,虚弱地靠在椅子上。父亲犹豫片刻,对马师傅说:"今天的饭钱我晚上送来,先送孩子去学校。"</p><p class="ql-block">马师傅摆摆手:"不妨事,孩子要紧。"</p><p class="ql-block">父亲抱起孩子——这时我才发现那孩子轻得可怕,仿佛只是一具空壳——大步走出店门。晨光中,他们的背影竟有几分悲壮的意味。</p> <p class="ql-block">此后几日,那对父子没有出现。我照例每天清晨去"爱情早餐店",马师傅的稀饭依旧熬得恰到好处,但少了那对父子,店里似乎空落了许多。</p><p class="ql-block">"那爷俩好几天没来了。"某天我忍不住问道。</p><p class="ql-block">马师傅摇摇头:"那孩子病得不轻,听说住院了。"</p><p class="ql-block">"什么病?"</p><p class="ql-block">"不清楚。"马师傅压低声音,"听说是胃溃疡。"</p><p class="ql-block">我心头一震。难怪那孩子如此瘦削,难怪他吃饭如嚼蜡,原来每一口食物对他而言都是折磨。而他父亲每日坚持带他来此,或许只是为了让他像正常孩子一样,吃一顿最普通的早餐。</p><p class="ql-block">又过了约莫一周,那对父子再次出现在早餐店。孩子更瘦了,眼睛大得吓人,但精神似乎好了些。父亲要了一碗稀饭,小心地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孩子。孩子没有皱眉,乖乖地吃着,偶尔还对父亲露出微笑。</p> <p class="ql-block">"医生说好多了。"父亲突然对我说,仿佛知道我一直想问,"能吃点东西了。"</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那就好。"</p><p class="ql-block">"离婚时他才三岁。"父亲继续道,眼睛盯着孩子的碗,"</p><p class="ql-block">孩子抬起头,小声说:"爸我吃饱了。"</p><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拦着孩子的头:"好,我们去学校。"</p><p class="ql-block">看着他们离去,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家店为何叫"爱情早餐店"。在这清晨的微光中,在这油腻的餐桌旁,在这最普通的食物面前,有一种爱,沉默、笨拙却坚韧如铁,它不叫"亲情",不叫"责任",或许只能勉强称之为"爱情"——最原始、最本真的那种。</p> <p class="ql-block">我外出进修过一年,回到平凉还是要在"爱情早餐店"进餐,稀饭还是那个味道,但店里再也没有看到那对父子的身影。我向店主打听,他想了半天,才恍然道:</p><p class="ql-block">"哦,你说老李和他儿子啊,老李他们搬走了,听说去了银川老家,娃娃天天在外面吃,胃能好吗。"老板自言自语着。</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继续喝我的稀饭。稀饭很烫,热气模糊了我的眼镜。我摘下眼镜擦拭,忽然想起那个孩子皱着眉头吃饭的样子,想起他父亲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他背的样子,想起晨光中他们离去的背影。在这世上,有人为了一家团圆拼尽全力,有人却轻言放弃选择离开;有人被疾病夺去生命,有人却自己抛弃生命。</p><p class="ql-block">走出店门,平凉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我想,那对父子或许从未离开过这家店,他们只是化作了晨光中的一粒尘埃,落在了某个食客的稀饭碗里,被无声地咽下,成为记忆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爱情早餐店里没有爱情,只有最普通的食物和最坚韧的生存。而所谓爱情,大概就是在对方最不堪的时刻,依然愿意为他擦去嘴角的饭粒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