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边境线手记(20)根河“奇遇”记

米粒

<p class="ql-block"><b> 331边境线手记(20)</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根河“奇遇”记</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车子又一次发动起来。</p><p class="ql-block"> 老水摇下车窗,最后朝其其格老妹儿挥了挥手。她站在满归那个叫红豆坡的路口,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和那片深绿色的林子同坡上星星点点的红色一起,被拐弯的山路轻轻吞没了。</p><p class="ql-block"> 路真好走,车也轻快。美丽的大兴安岭随着车轮的飞奔闪闪而过。天空蓝得一碧如洗,柔软的云朵又白又胖,慢悠悠地飘移,它们的影子就在一座接一座的山峦上奔跑,明明暗暗。</p><p class="ql-block"> 突然,在苍茫林海之间的331国道出现了一个“Y”形,导航的提示音刚起,老水已下意识地把方向打向右前方。</p><p class="ql-block"> “哎,这路好像不对吧?”他后知后觉地嘀咕一声,车速慢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没事!”我看着窗外愈发浓密的树荫,“最美的风景在路上,开进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车子沿着那条“错路”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旁的景致愈发幽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类似雨后泥土和青苔混合的潮湿气息,沁人心脾。</p><p class="ql-block"> “你闻到了吗?”我吸了吸鼻子,“好像有种特别的清香。”</p><p class="ql-block"> 老水也注意到了,放缓了车速:“嗯,这味儿……说不出来,好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苔藓园子。”</p><p class="ql-block"> 正说着,路旁出现了一个缓坡,坡上覆盖着一层无比厚实的、毛茸茸的苔藓,像铺开一张巨大的、碧绿色的天鹅绒地毯。几只体型硕大、长着巨大枝状角的驯鹿,正低着头,悠闲地用嘴巴拱开苔藓表层,啃食着下面的嫩绿。</p><p class="ql-block"> “原来它们吃这个!”我恍然大悟,那股独特的清香,原来就来自被阳光晒暖后又被鹿群翻开的苔藓。</p><p class="ql-block"> 老水把车停在路边安全处,我们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境,静静地看着它们进食。它们是那样专注和安然,仿佛这片苔藓地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继续往前不远,就看到那圈低矮的木栅栏和那块写着“敖鲁古雅驯鹿放养点”的木牌了。与刚才野外的鹿群不同,这里的驯鹿显然更习惯与人相处。它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站或卧,那庞大如皇冠般的鹿角,与它们温顺的黑眼睛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软的对比。</p><p class="ql-block"> 一位鄂温克老人正在鹿群边上忙活着。他穿着深蓝色的旧袍子,裤脚扎在靴子里,正从一辆手推车上,把大块大块新鲜的、带着水汽的苔藓抱下来,堆放在空地中央。看到我俩进来,他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朝我们露出了一个简单的、像是老朋友来了似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来看鹿啊?”他声音洪亮,带着山林般的质朴。</p><p class="ql-block"> “哎,老师傅,忙着呢!”老水应着,走向了他。</p><p class="ql-block"> “给驯鹿开饭。”老人拍拍手上的苔藓屑,指了指那堆“美食”,“这都是刚从北面背阴坡采来的,最嫩。”</p><p class="ql-block"> 他便顺手从堆上拿起两块巴掌大的、异常肥厚的苔藓递过来:“来,去喂喂它们,这样它们就把你俩当朋友啦”</p><p class="ql-block"> 我接过那冰凉湿润的苔藓,触感像厚实的海绵,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鼻而来。老水也学着我接过一块,好奇地捏了捏。</p><p class="ql-block"> 不等我们走近,一头性子最急的年轻公鹿已经迈着优雅的步子凑了过来,巨大的鹿角几乎要碰到我们。它低下脑袋,用那双清澈得能照见人影的黑眼睛望着我俩手里的苔藓。</p><p class="ql-block"> 我有点紧张,又满是期待地伸出手。它并不抢夺,只是伸出宽厚温热的舌头,轻轻一卷,那块苔藓就灵巧地进了它的嘴。掌心传来一阵粗粝而温暖的舔舐感,痒得我忍不住笑出声。</p><p class="ql-block"> 老水更有趣。他学着我的样子,却把手伸得直直的,身体微微后仰,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那公鹿转向他,同样温柔地一舔。</p><p class="ql-block"> “哎呦!”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掌,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这舌头……劲儿可真不小!跟个小锉刀似的!”</p><p class="ql-block"> 老水的表情把我逗乐了。鄂温克老人也哈哈笑起来,声音洪亮:“它跟你闹着玩呢!要是真使劲,你这手都得给它裹了蜜嗦一遍!”说着,他亲切地拍了拍那头公鹿的脖颈,动作熟练又自然,“它们心里有数,知道你们是客,这一喂,就是好朋友喽。”</p><p class="ql-block"> 我俩来兴趣了,拿起一块又一块的苔藓,把几只驯鹿喂了个遍。</p><p class="ql-block"> 老人站在一边,笑咪咪地看着我们喂鹿,偶尔用我俩听不懂的鄂温克语低声对鹿嘟囔两句,像是在介绍新朋友。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和鹿群身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仿佛鄂温克人与驯鹿本就是这森林里共生共长了千百年的同一棵树上不同的枝桠。</p><p class="ql-block"> 看着驯鹿从容不迫地咀嚼,我沉浸在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和苔藓的清香体会中。这条意外闯入的路,天意般把我们引向了一个更深邃、更温暖的所在。</p> <p class="ql-block">  与鄂温克老人和他的鹿群道别,车子重新驶回331国道的正轨。窗外的景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悄调换了画卷。</p><p class="ql-block"> 方才还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浓绿欲滴,生机勃勃。此刻,道路两侧的山峦逐渐退向远方,视野豁然开朗。一片无比广袤的湿地草甸,在蓝天白云下铺陈开来,这就是中国冷极湿地公园了。开阔,是这里唯一的主题。风,毫无阻挡地吹过,带着水汽和清冷的草香。</p><p class="ql-block"> 公园入口处,矗立着那座著名的“中国冷极” 牌子,游客们熙熙攘攘。我俩拍完照,决定沿着木栈道往湿地深处走走,去感受一下这片土地真正的呼吸。</p><p class="ql-block"> 栈道蜿蜒,伸向远方。四下里只有风吹过草甸的沙沙声和我们的脚步声。就在我们沉浸在这片旷远的宁静中时,忽然看见前方观景台上,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那不是常见的游客。一位老人,穿着半旧的中山装,身形清瘦,正背对着我们,俯身在栏杆上,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带探针的金属温度计。他的动作缓慢而虔诚,像是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p><p class="ql-block"> 我俩好奇地轻轻走近,生怕打扰了他。他似乎察觉到了,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他的脸膛是长期户外生活形成的深红色,皱纹深刻,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专注。</p><p class="ql-block"> 他看了看我俩,并没有惊讶,反而像是遇到了可以分享发现的朋友,用一种平静而肯定的语气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夏天,都是假象。”</p><p class="ql-block"> 他扬了扬手中那只老旧的温度计:“你们看着太阳大,觉得暖和是吧?但在这底下,”他用脚轻轻点了点木栈道,“往下刨不过半米,就是永冻层。一年四季,从来都没化过。”</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为我们打开了理解这片土地的大门。老水一下子来了兴趣,凑上前问:“老师傅,您这是……在测量?”</p><p class="ql-block"> “习惯了。”老人笑了笑,眼神望向无边的湿地,“我以前是这儿的气象观测员。退休了,没事就爱回来看看,测测它‘冷不冷’。机器是老了,但准头还在。”他轻轻抚摸着那只温度计,像对待一位老战友。</p><p class="ql-block"> “那……为啥这儿就比漠河还冷呢?”我赶紧抓住这个机会,问出了心中的疑惑。</p><p class="ql-block"> 老人一听,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他抬手为我们指点江山:“你看这地势,像个大碗吧?四面的冷空气流进来,就窝在这儿了。再看这满地的水洼子,看着好看,太阳一落山,它们散起热来比谁都快!漠河?它躲在山的东边儿,咱们这儿,可是迎着西北风的口子!”</p><p class="ql-block"> 他用最朴实生动的语言,三言两语就讲清了最核心的科学道理。这比任何展板都来得直接、深刻。</p><p class="ql-block"> “-58℃那天,您在场吗?”老水好奇地问。</p><p class="ql-block"> 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那个极寒之夜。“在。”他点点头,声音低沉了些,“那冷,不一样。不是风吹在脸上的冷,是空气自己‘死’掉了的感觉,喘口气,肺管子都像要被冻裂。耳朵里能听到树木被冻得噼啪作响,那是大地最深处的咳嗽。”</p><p class="ql-block"> 我俩静静地听着,仿佛也随着他的叙述,感受到了那份来自天地之初的、令人敬畏的严酷。眼前的夏日美景,在他话语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珍贵而脆弱。</p><p class="ql-block"> 告别这位老测温员,再次看向这片湿地时,感受已全然不同。它不再只是一片风景,而是一个有着冰冷心跳和深沉呼吸的生命体。我们不仅遇到了一个奇人,更通过他,触摸到了这片土地最真实、最冰冷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这,才是真正的冷极之“奇”。</p> <p class="ql-block">  带着对冷极的全新认知和老测温员的话语,我们的车又汇入331国道的车流。窗外的景色渐渐从开阔的湿地变回熟悉的林带,但心情却像被那旷野的风涤荡过,格外清澈。</p><p class="ql-block"> 正行驶着,忽见前方路旁,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两个身影。他们不像游客,大多戴着遮阳帽,提着桶或小篮,弯腰在路旁的林间坡地上仔细地寻觅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快看,他们在找什么宝贝呢?”我好奇地指着窗外。</p><p class="ql-block"> 老水顺势将车停靠在前方一处宽敞的路肩。刚一下车,一股熟悉的、清甜中带着极微酸意的果香,便混着松林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勾人味蕾。</p><p class="ql-block"> 我们循着香气和身影,小心地走下路基,来到一片向阳的缓坡。这里树木稀疏,阳光充足,地上覆盖着一层低矮的、墨绿色的小灌木丛。而就在那一片片椭圆的小叶子下,藏着一颗颗紫得发黑、圆润饱满的“小疙瘩”,每一颗都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层乳白色的果霜,像蒙着面纱的羞涩少女,又像是刚从冷柜里拿出来的微型冰淇淋球。</p><p class="ql-block"> 一位正在采摘的大姐抬起头,看到我们,热情地招呼:“来啦?今年的头茬‘都柿’(dòu shì),正好时候!甜着呢!”她顺手从身边的桶里抓起一小把,不由分说地塞进我们手里,“尝尝!就得吃这带着白霜的,原汁原味!”</p><p class="ql-block"> 掌心那几颗小小的浆果,冰凉硬实,白霜之下,是深邃如夜空的紫黑色,仿佛把大兴安岭的阳光雨露和寒夜地气都浓缩在了里面。</p><p class="ql-block"> 我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放入口中,轻轻一抿。 奇妙的体验发生了!</p><p class="ql-block"> 最先破裂的是那层微凉的果霜,带来一丝极淡的清凉。紧接着,薄而富有弹性的果皮被牙齿叩开,饱满的、带着细小籽粒的果浆瞬间迸射,几乎没有任何酸涩的前奏,一股纯粹而浓郁的甜立刻占据了整个口腔!那甜,不是糖浆的甜腻,而是带着强烈山野气息的、鲜活的、清爽的甜。</p><p class="ql-block"> 正当我沉浸在这股甘甜中时,一种极其优雅的、淡淡的酸才作为回韵,缓缓地从舌根泛起,恰到好处地平衡了之前的甜,使得整个口感层次无比丰富,清爽解腻,让人忍不住立刻想吃第二颗、第三颗……</p><p class="ql-block"> “怎么样,好吃吧?”大姐看着我们惊喜的表情,得意地笑了,“咱这儿的‘都柿’,可不是外面种的那种大个儿水泡子。咱这昼夜温差大,它们长得慢,攒下的都是精华!糖分足,花青素更足!你看这颜色,多正!”</p><p class="ql-block"> 老水已经吃得停不下来,连连点头:“好吃!真不一样!这味儿,又浓又正,吃完嘴里还是清甜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当即决定买上几盒。大姐熟练地给我们用白桦皮小盒装得满满的,上面还细心地盖上一片叶子防止颠簸。“这都是今天刚摘的,”她说,“你们运气好,碰上头一茬,是味道最足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谢过大姐,捧着这林间的珍宝回到车上。车子再次启动,我俩却都忍不住又捏起几颗放进嘴里,让那惊艳的滋味再次绽放。</p><p class="ql-block"> 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森林,我忽然明白了。这蓝莓,不就是大兴安岭的另一种风情吗?</p><p class="ql-block"> 驯鹿是它的灵性,冷极是它的风骨,而这蓝莓,则是它深藏不露的、最甜蜜的柔情。它必须在漫长的寒冷中等待,积聚能量,才能在短暂的夏季,奉献出如此浓烈又复杂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这最后一味“奇遇”,不在预期之中,却真切地甜在了舌尖,也甜在了心里。它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们:生活的滋味,恰如这蓝莓,总是甜中带酸,酸里回甘,唯有细细品味,方能知其醇厚……</p><p class="ql-block"> 今夜,我们入住根河的北鹿酒店。</p><p class="ql-block"><b> (未完•待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