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书架里,静静躺着一本页缘泛黄的《故乡》。每当我重温鲁迅先生的作品,恍惚间便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语文课堂,教室里新装的吊扇在头顶吱呀旋转,窗外蝉鸣如潮,布谷高呼。就是在那样一个燥热的午后,语文老师带我们走进课文,我于字里行间遇见了一个项带银圈的少年——闰土。</p> <p class="ql-block">彼时我还居住在老祖宗的2间半老屋里——山前河畔。放学后常去河岸读书、割草、钓鱼、捉青蛙,因而认识了真正的“闰土”。他是邻村的,叫福生,是当地一船家的孩子,比我大2岁,皮肤被阳光镀成古铜色,眼睛亮得像浸在河水里的星星。虽无银项圈,但他脖子上挂着一枚用红绳系住的铜钱,据说是辟邪的。</p><p class="ql-block">“你知道吗?你特别像一个人。”一天我捧着语文书,指着鲁迅的文章对他说。</p><p class="ql-block">福生歪着头笑:“像谁?莫非是讲书人说的那个那吒?”</p><p class="ql-block">“不,像闰土。”我翻开书指给他看,“他也会像你一样捉鸟雀,会摇船,认得各种野果,知道很多稀奇事。”</p><p class="ql-block">自此,我们便以“闰土”和“读书人”相称。他教我辨识芦荡里的云雀与水鸭,我教他认字读书;他带我在月夜乘船采菱,我给他讲书本里的故事和老师教我的算术。两个少年躺在小船上,树荫下,看流云过月,说些漫无边际的梦想,仿佛时光永远都不会老去。</p><p class="ql-block">记忆犹新的"放鱼缸",那年春末夏初,老天像漏了洞般,天天下雨,福生带我去看他到河边捉鱼。穿着雨衣我紧跟在他后面,随他轻脚轻手地来到河岸,他让我躲在一棵桑叶树后面,顺着福生的手指望去,从田间排出的流水,经一根毛竹管,通过一个离河面高约4O公分,用泥巴堆砌而成的水槽,听着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忽然,一条鲫鱼从河里不偏不倚地跳进了水槽,接下来又一条,二条……这一幕情景,简直把我惊呆了。当我们捡满鱼篓子回家时,心里佩服福生太有本事了,比鲁迅的闰土还强。</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住校读书了,临别时他将那枚铜钱塞进我手心:“读书人有前途,不要忘了乡下的闰土。”我说送他一本关于闰土的书:“你永远是我心中最厉害的闰土。”却没送成,那时我曾梦想自己能写一本关于闰土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三十余载。我碾转于各地,奔波于生计,再回小镇时,已是人近中年了。</p><p class="ql-block">河还是那条河,小木船却都已换了机动。几经打听,福生在当地的一个菜市场卖鱼。见面时,他正蹲在摊前杀鱼,刮鱼鳞,手脚麻利,围裙上沾满血污。我唤他“闰土”,他抬头愣怔片刻,眼中闪过依稀星光,随即被局促取代。</p><p class="ql-block">“你是...是老板啊。”他站起身在围裙上搓着手,“买鱼么?给你挑条最鲜的。”</p><p class="ql-block">那声“老板”像一堵冰墙,瞬间隔开了三十年的光阴。我们之间,只剩下生硬的寒暄和闪烁的目光。他絮絮说着生活的难处,曾经打过工,也办过加工厂,而房贷、学费、老人的药钱...每一个数字都像鱼钩,深深扎进岁月的肌理。</p><p class="ql-block">临别时他执意送我两条最大的鲫鱼,怎么推辞都不行。走出市场时回头,看见他正对着计算器一笔一笔算账,腰背佝偻得像被生活压弯的芦苇。忽然想起《故乡》里的话:“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p> <p class="ql-block">入夜后,我重新翻开《故乡》。字句依旧,却读出了年少时未曾读懂的悲凉。鲁迅先生写的何止是一个闰土?他写的是所有人必然的失去,是纯真注定要被生活磨蚀的宿命。</p><p class="ql-block">那个月下刺猹的少年从未消失,他只是藏在了岁月深处。每当夜深人静,他还会从书页中走出来,项带银圈,手捏钢叉,对着凶猛的猹尽力刺去——而我们都成了站在岸上看月亮的人,明知回不去,却偏要一遍遍打捞水中的碎月。</p><p class="ql-block">合上书时,窗外正挂着一轮明净的秋月。恍惚间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天,两个少年绑着南瓜花钓青蛙,躺在小船上,河水托着我们轻轻摇晃。他说:“你们读书人将来肯定能成大事。”我问:“那闰土呢?”</p><p class="ql-block">“我就守着这条河,”他笑得很亮,“等你衣锦还乡。”</p><p class="ql-block">今我仍未衣锦,终究还乡。却不知该去哪条河边,寻找我的闰土。</p> <p class="ql-block">本文图片致谢网络!</p><p class="ql-block">谢谢您的欣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