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之约:跨越山海的心灵之约

秋树

<p class="ql-block">乙酉年六月的一个寻常周末,我在北京出差,贵阳的友人邀我去听一场音乐会——《桥之约》,说是由贵州侗族民间歌手与挪威民间歌手联袂演绎。我觉得很奇特。地球两端的人,要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底色揉进音乐里,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带着这份好奇,我踏着街树筛落的初夏夕阳,走进了王府井大街24号那间小巧朴素的“金帆音乐厅”。</p><p class="ql-block">其实,我之于音乐,是个“门外汉”,只识得一点简谱。多年前,八九岁的外甥女宝儿曾伸出纤细的五指当做五线谱的线,给我讲解识谱原理,讲得清晰又形象,当时似乎懂了,转头又忘了。总遗憾儿时没能学懂音乐:抱着母亲的旧二胡,拉得咿咿呀呀让邻居烦闷;捧着口琴、笛子,吹得两腮生疼却不成调;拿着学校文艺队的银笛、黑管,折腾得口干舌燥,都毫无起色。但是我却在习练过程中,得出两个体会:一是外形越简单的乐器,越难驾驭,中国传统民族乐器尤其如是;二是音乐这门艺术,或许真需要天赋与之匹配,一味苦练,并不能奏效。因此,我对真正的音乐和音乐人,始终怀着一份虔敬与尊崇。</p> <p class="ql-block">这场音乐会的主角,是风格迥异的七个人:俊朗清秀的侗族男歌手吴安华、大气贤淑的陆应梅、活泼开朗的潘幸芝、精巧靓丽的吴川平,他们是从贵州侗乡大山里走出来的青年民歌手;矜持沉稳的民间音乐家优尼(Unni Lovlid)、奔放潇洒的世界级手风琴演奏家佛雷德(Frode Haltli)、最富独创力的幽默打击乐家托杰(Terje Isungset),他们来自北欧的挪威海边。彼此身材肤色不同,相貌性格迥异,语言文化更是天差地别,却一同站到了北京的舞台上。</p> <p class="ql-block">他们使用的乐器格外简单:吴安华自制的琵琶、芦笙、牛腿琴;佛雷德的手风琴,托杰的架子鼓、镲、钹。最让我好奇的是,乐手座位旁的小台子上,摆着些看似与音乐无关的物件:大小厚薄不一的石片石块、剥了树皮扎成爆竹状的白木棍、陈旧的金属片、铜铃串、公羊角,还有一只侗族农民日常生活中淘米用的竹箕。“这些也是乐器?”我问友人。</p><p class="ql-block">“当然。”友人答,“托杰特意从挪威发来传真,详细标注要这些东西,我们也不知干什么用。就在寨子和山里找了好久才凑齐。他见了像得了宝贝似的,说要把这些物件摩擦敲击的声音揉进音乐里。”</p> <p class="ql-block">没有华服主持人报幕解说,没有闪烁迷离的灯光、变幻的天幕背景,没有天鹅绒大幕的起落。但当侗族阿妹穿上织染衣衫、戴上银饰,便灿若山花、靓似云雀;当侗族阿哥弹起琵琶、拉响牛腿琴,亮开被清江水滋润过的歌喉,那乐声便如溪峒传响、古榕临风——最朴素的装扮,自带最鲜活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呃九哎、呃九哎……”深情的呼唤在音乐厅里响起,吊脚楼上的侗家后生,忧伤的目光掠过崇山峻岭,找寻曾朝夕相处的初恋情人。这是《吊脚楼》的开篇,伤感凄迷的歌声里,藏着最执着的期盼。那音乐如烟似雾,又带着灵动的韵律,一开场就将我包裹起来——这是最原始的思念,无需歌词翻译,旋律里的怅然和深情就已直抵心底。音乐的魔力,往往就在于此:它跳过语言的隔阂,让情感直接“裸奔”,哪怕听不懂唱词,也能被那份纯粹的牵挂击中。</p> <p class="ql-block">接着是《八月半》,唱的是稻谷金黄的收获季和即将出嫁的新娘喜忧交织的心境,娇羞的憧憬与甜蜜的忧愁被拿捏得恰到好处:时而轻快如风吹稻浪,藏着对新生活的期待;时而低回如溪水绕石,透着对故土的不舍。这是最细腻的人间情绪,没有复杂的编曲,仅凭清亮的嗓音,就把少女的心事唱得淋漓尽致——好的音乐从不用技巧“炫技”,而是用真诚“共情”。</p> <p class="ql-block">《蝉儿声声》则刻画了依窗凭栏的侗家女儿,听着枝头蝉鸣,却不见情郎的愁绪。歌声里,渴望爱情的热烈与探问生命的迷茫交织,“情深深,意切切”不是空洞的形容,而是能从旋律里摸得到的温度。就像托杰用石片敲出的“沙沙”声,像蝉鸣,也像少女心跳的节奏;竹箕晃动的“哗啦”声,像风吹窗棂,也像心底的躁动——那些来自山野的“土乐器”,恰恰最懂山野里的心事。</p> <p class="ql-block">最后是大歌《哆耶》,歌颂生活的美好及对未来的祈愿。轻松鲜明的节奏、热烈激情的踏歌,瞬间点燃了全场。人们忍不住跟着拍手跺脚,笑逐颜开——这与常见的音乐会的正襟危坐、有节制地鼓掌截然不同——两个国度的歌手乐手,把生命的自由洒脱传递给了观众。这时我发现,托杰的手风琴与吴安华的芦笙竟如此合拍:手风琴的旋律像北欧的峡湾清风,芦笙的调子像侗乡的山林雾气,两种风撞在一起,却没有丝毫违和,而是洋溢出生活的烟火气。那些敲击石片的“当当”声、摇动铜铃的“叮叮”声,恰似撒在旋律之海的星光,给欢快奔放的氛围更添了几分野趣。</p> <p class="ql-block">整场音乐会就像一条流动的河:开篇如清江静流,悠然行舟;中间盘桓起伏,似山溪淙淙,跌宕飞溅;到大歌《哆耶》时,又如潮水激越澎湃,却在最酣畅处戛然而止,留有余韵。歌手们用各自民族的语言演唱,像天籁般述说着历史、传说与故事,清纯明亮婉转;乐手们的演奏也没有哗众取宠的手法,只用琴、鼓、芦笙,以及来自山野的石片、木棍、竹箕,塑造出灵性的音乐——那声音里,有妩媚的风、忧伤的雨、诉说的溪流、舞蹈的竹林、思索的水牛……我忽然恍然大悟:托杰从寨子里大山中拣拾的哪里是物件,分明是源于自然、来自生活的“原生音响”。而人类最初的音乐,不正是从这样的声响里诞生的嘛!</p> <p class="ql-block">我放松身心,沉浸其中。仿佛抖落了一身风尘,卸下了一肩羁绊,赤脚踩在柔软青翠的山坡上、清滢碧绿的河溪边。喜悦与哀伤慢慢充盈,怀想与思念悄悄萌发,眼神愈发明亮,笑容也更显飞扬。那一刻,灵魂挣脱了躯体的束缚,化作蝶,跨越黄河长江,翩跹在依山枕河的侗乡;也化作鹰,掠过波罗的海,翱翔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我既不懂挪威语,也听不懂侗话,却分明感到心灵的撞击、血液的奔涌——这就是音乐的“共通语”:不用翻译,却能让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共享同一份感动。环顾四周,挪威及许多使馆的官员、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的观众,都在随着音乐的节奏忘情地欢笑、鼓掌。大家或许素不相识,却因这场音乐,同赴了一次“心灵之约”。</p> <p class="ql-block">“桥之约”既是音乐会的主题,也是这个七人组合的名字,诞生在青山秀水的侗乡,缘起于风雨桥畔。2004年2月,贵州黎平堂安侗寨来了一群挪威人,其中那位沉稳魁梧、留着斯大林式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是挪威国家文物局副局长达格·梅克勒伯斯特(Dag Myklebust),也是中挪合作项目贵州生态博物馆群的顾问。近十年里,他无数次从奥斯陆奔赴贵州大山深处的梭嘎、隆里、镇山、堂安,为苗、汉、布依、侗四个民族的文化保护倾注心血,当地的文化官员和村民们,都亲切地叫他“大哥”。</p><p class="ql-block">堂安侗族生态博物馆是中挪合作项目的收官之作,达格与贵州的文化官员李嘉琪、张诗莲、胡朝相等人商议,想做些文化延伸项目,让这份合作情谊延展下去。早已沉醉于侗族音乐的“大哥”,从挪威找来优尼等优秀民间音乐家,试着探寻侗族音乐与挪威民间音乐融合的可能。</p> <p class="ql-block">好客的侗家人在鼓楼、风雨桥上点燃火塘,斟满米酒,泡好清茶招待远方客人。侗族没有文字,所有的故事和历史都藏在大歌与山歌里,所有的悲欢情感都刻在鼓楼飞檐和风雨桥的石头上。于是,披着一头金发、活泼俏皮的优尼打着手势说:“唱吧,尽情唱,你们唱我们听。”她想从歌声里,读懂这个民族的历史与情感。这一唱一听,竟开启了一段跨国的音乐缘分。</p> <p class="ql-block">侗族的后生与阿妹亮开清亮纯净的歌喉,从太阳下山唱到星星满天,唱到月亮挂在鼓楼顶、映在风雨桥下的溪水里。当青年歌师吴安华唱起拿手的情歌《吊脚楼》,火塘边的优尼静静聆听着,目光渐渐飘向远方的山峦。忽然,她站起身,跟着吴安华的旋律低吟高唱——两人谁也不懂对方的语言,曲调却惊人地相似,情感更是完美契合。歌罢,吴安华说:“我唱的是侗家后生在吊脚楼思念初恋。”优尼惊喜地回应:“我唱的是挪威民歌,痴情男子在山上呼唤远方的情人。”原来,相隔万里的两个民族,竟不约而同地用音乐诉说着同样的心事。</p> <p class="ql-block">正如那句箴言:“音乐,是从语言停止的地方开始的。”二百年前德国作曲家也说“好音乐发于心,达于心”。那个侗乡之夜,这话得到了最好的印证。音乐没有沟壑,没有寨门,不会被山峦遮挡、大海阻隔。哪怕素未谋面、语言不通,只要旋律响起,就能让人心手相牵,直抵彼此的心灵。</p><p class="ql-block">优尼从鼓楼风雨桥的歌声里找到了灵感,她回国后找来了佛雷德和托杰,七人组合就此成立,“桥之约”这个诗意的名字,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音乐合作的注脚。而“大哥”和贵州几位文化官员,便是这场跨越万里山海音乐缘分的“红娘”。</p> <p class="ql-block">2004年6月,四位侗族歌手第一次踏上挪威的土地,与优尼、佛雷德、托杰一同站在国际民间音乐节的舞台上。他们的音乐像一泓清流、一缕春风,跨越了地域与文化,引来各国观众热切的目光与会心的欢笑。</p><p class="ql-block">2005年7月,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开播15周年庆典上,“桥之约”再次登场,走进了数亿中国观众的视野。节目里,王雪纯深情讲述了她在侗乡采访百年风雨桥的故事,当说到采访回来两个月后,地坪风雨桥被一场洪水冲毁时,她眼眶噙满泪水,如同怀念一位老友。我也为之动容,急忙发短信询问贵州友人桥的近况。友人回复:“暴雨过后,地坪人自发沿河向下游搜寻,甚至找到湖南境内,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找回了那座桥的许多老构件。如今已开始修复,要让百年风雨桥重现原貌。”读罢短信,我心中满是欣慰——桥会倒,但连接的心不会;就像音乐,能跨越山海,也能修复遗憾。</p> <p class="ql-block">有人说城市里的湖是“城市的眼睛”,那么承载着侗族历史、文化、情感与祈愿的鼓楼和风雨桥,该是什么呢?我想,鼓楼必定是侗寨的心脏,通天接地,安放着族人的魂灵;风雨桥则是侗族的血脉,让村寨连接着外面的世界,更贯通着民族的过去与未来。</p> <p class="ql-block">而“桥”的意义,还远不止于此:它是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途,是一个生命遇见另一个生命的福地,更是一份情感挽起另一份情感的臂膀。《桥之约》正是用音乐架起了这样一座桥,让两个相距万里的民族,在旋律里相融相通,把两国的山川风物、天地万象都揉进歌声里,从古老中焕发出鲜活的共鸣,在朴拙中谱写着和谐共生的乐章。</p> <p class="ql-block">此刻,我忽然格外想念少时住在贵州时就熟悉的侗乡——那里至今满目苍翠,山歌缭绕,民风淳朴。好想再去登临鼓楼,踏上风雨桥,坐在戏楼场坝上,听一听悠扬的侗歌,从歌声和旋律里,拾回那些关于自然、关于真诚、关于情感的旧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