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久的故事和传说/文/清风

清风

小时候物资匮乏，日子过得像掺了糠的粥，寡淡里透着难捱。可每当姥姥姥爷挎着布包袱来串门，我总像得了糖的雀儿，缠在他们膝头不肯挪窝——不为别的，就为听那些裹着岁月褶皱的老故事。故事里的人哭哭笑笑，跌宕的情节像扯不断的线，牵着我昏昏欲睡的眼皮，陪着我跌进甜甜的梦乡。

姥姥最常讲的，是那对苦命姐弟的事。

从前有户人家，姐弟俩刚记事就没了娘。爹怕家里没人给孩子做饭，没过多久就续了弦，可这后妈进门，姐弟俩的日子才算真的掉进了冰窖。在后妈眼里，他俩就像灶台上的霉斑、衣服上的破洞，碍眼得很，总想找个由头把弟弟除了去。

那天清晨，姐弟俩背着布缝的书包上学去，后妈坐在炕沿上，枯瘦的手指绞着围裙，心里的毒计翻来覆去转了好几遍，终于有了主意。她往炕里一缩，扯过被子蒙住半张脸，喉咙里开始“哼哼唧唧”地装病，声音弱得像风中的灯芯，仿佛下一秒就要灭了。

傍晚，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一进院就听见屋里的病哼哼，掀开门帘一看，后妈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说话有气无力。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早逝的发妻，一股莫名的恐慌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忙凑到炕边问：“你这是咋了？白天还好好的。”

后妈喘了口气，眼角挤出两滴泪：“唉，是早年落下的老病根儿，一直没好利索。今天找了郎中来看，他说……他说再不吃药，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

爹急得直搓手：“药呢？咱去抓啊！就算砸锅卖铁，我也得给你治好！”

后妈又咳了两声，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都往爹耳朵里钻：“不是不肯抓，是……是药引子太特殊了。郎中说，得要十岁以下的童男心做引子，不然这药吃了也没用。我本来想，能陪你多走几年是几年，可现在……”话没说完，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童男心？”爹愣了愣，随即“啪”地一拍胸脯，眼神狠了下来，“这有啥难的！咱家里不就有吗？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就算把小的那颗心挖出来，我也认了！”

这话像块石头，重重砸在隔墙的角落里——姐姐放了学没敢进屋，正躲在门后想给爹送刚摘的野枣，偏偏把这话听了个真切。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攥着野枣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爹怎么这么糊涂！那是他的亲儿子啊！

眼看日头偏西，学校该放学了，姐姐顾不上害怕，拔腿就往村头跑。村口的老槐树下，弟弟背着书包，正蹦蹦跳跳地跟同学追闹，书包上挂的布老虎一晃一晃的，还是娘生前给他缝的。

姐姐急得声音都发颤，冲过去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拽着他就往旁边的树林里跑。弟弟还不明所以，一边挣一边喊：“姐，你干啥呀？我还要跟狗蛋玩呢！”

直到躲进树林深处，姐姐才松开手，喘着粗气，把白天在门后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弟弟听。她越说越怕，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弟，咱不能回家，回家爹就要……就要挖你的心了！”

可弟弟听完，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揉了揉鼻子，满不在乎地说：“姐，你骗人呢！爹昨天还给我买了糖块，怎么会挖我的心？你肯定是听岔了！”

姐姐急得直跺脚，想再解释，却听见远处传来爹喊他们名字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敲得她心里发慌——她该怎么让弟弟相信，那个平日里疼他们的爹，真的要对他下狠手呢？

远处，爹的喊声越来越近，像根无形的绳子，拽得弟弟脚底板发飘。他挣开姐姐的手，嘴里还嘟囔着“爹肯定是喊我回家吃饭”，便一溜烟朝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姐姐急得直跳脚，看着弟弟的背影，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知道，弟弟这一回去，就是羊入虎口。慌乱间，她忽然想起了徐老师，那个总把“有难处找老师”挂在嘴边的班主任，此刻是唯一能救弟弟的人。

日头正毒，晒得地面发烫，姐姐的布鞋踩在土路上，鞋底都快被烤软了。她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喘口气，拼了命地往学校跑，衣襟被汗水浸得透湿，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一定要赶在爹对弟弟下手前找到徐老师。

万幸的是，刚跑到学校门口，就看见徐老师推着自行车正要锁门。姐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师面前，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哽咽着把爹和后妈的计划、弟弟已经跑回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话没说完，就哭得抽不上气。

徐老师听完，眉头拧成了疙瘩，虽说觉得这事离奇得像戏文，可看着孩子通红的眼睛和颤抖的肩膀，他知道这绝不是编造的谎话。“孩子，你别急，我跟你去家里看看！”他赶紧扶起姐姐，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蹬着车子就往村里赶。

谁知刚拐过一个村口，就被一阵唢呐声拦住了路——原来是村里有人娶亲，红绸子挂了一路，热闹得很。娶亲的人家一眼就认出了徐老师，竟是他早年的老同学，忙笑着迎上来：“徐老师！这时候过来，是特意来喝我家喜酒的吧？快进屋，别客气！”

徐老师急着去救孩子，连连摆手：“老同学，实在对不住，我这儿有急事，得先去学生家一趟，喜酒改日再喝！”可对方哪里肯放，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屋里拽，还把酒杯斟得满满当当：“啥急事能比喝喜酒重要？就喝一杯，喜酒不醉人！”

没办法，徐老师硬着头皮喝了两杯，又好说歹说地解释了半天，才总算脱了身。他不敢耽搁，骑着自行车在田埂上七拐八弯，终于赶到了姐弟俩家门口。

“家里有人吗？”徐老师停下车子，朝着院里喊了一声，声音格外响亮，“我是你家小子的班主任徐老师，孩子今天没去上学，我特意来家访，想问问是什么原因让他没去学校？”

屋里的夫妻俩听见“班主任”三个字，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才假装镇定地从屋里走出来。后妈脸上堆着假笑：“哎呀，是徐老师啊！这孩子太贪玩，今天一早就跑出去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人影，正着急呢！”

姐姐早从自行车后座下来了，她趁着夫妻俩跟老师说话的工夫，悄悄在院里转了一圈，很快就瞥见仓房的门缝里，隐约有个小小的身影。她心里一紧，赶紧走到徐老师身边，用眼角偷偷往仓房的方向瞄了瞄。

徐老师瞬间心领神会，当即朝着仓房走去，指着锁得紧紧的仓门，语气严肃起来：“既然孩子没出去，那就在家里。今天我要是见不到孩子，就直接去镇上报官，让官府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官”两个字一出口，夫妻俩的脸“唰”地就白了。后妈腿一软，差点没站稳，爹也慌得声音发颤：“别、别报官！徐老师，我们这就开门，这就开门！”他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钥匙，手忙脚乱地打开了仓房的锁。

仓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只见弟弟被五花大绑地趴在地上，嘴里还塞着布条，看见姐姐和徐老师，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却喊不出声。徐老师赶紧冲过去，解开捆在孩子身上的绳子，又掏出他嘴里的布条，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孩子，别怕，老师来了。”

转过身，徐老师看着夫妻俩，气得声音都在抖：“你们当父母的，怎么能对孩子下这种狠手！你们要是不想要这孩子，我要！我这辈子无儿无女，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儿子！”

后妈一听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说：“徐老师，您心肠好！家里还有个小闺女，要不您也一起带走吧，两个孩子作伴，都给您！”

徐老师看了看身边的姐弟俩，又看了看夫妻俩那副巴不得甩掉包袱的模样，咬了咬牙：“好，两个孩子我都带走！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他们！”

那天傍晚，徐老师骑着自行车，前面带着弟弟，后面载着姐姐，慢慢往自己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姐弟俩靠在老师身边，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像夕阳一样灿烂的笑容——他们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害怕了。徐磊看着倒在地上的灰狼，还有老人身上的伤口，忽然想起了徐老师——老师肯定还在为自己的失踪着急，徐敏也一定在哭着找自己。他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爷爷，我想回家了。我得回去跟老师认错，不管他怎么说我，我都认。”

徐老师把姐弟俩领回家后，便给男孩取名徐磊，女孩取名徐敏。日子虽不富裕，却处处透着暖意——徐老师总把白面馒头留给俩孩子，自己啃玉米面窝头；夜里徐敏怕黑，他就坐在炕边讲题，等孩子睡熟了才回自己屋。一晃五年过去，徐磊长成了半大少年，脑子灵、肯下苦，不仅学习稳居年级第一，还成了班里的学习委员，是徐老师最得意的“小帮手”。

这天，徐老师要去城里参加一周的函授学习，临走前特意把徐磊叫到跟前，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复习提纲，拍着他的肩膀嘱咐：“我走后，你就替我盯着班里的复习。每天领着大家把提纲上的重点过一遍，别光顾着玩。等我回来就小测，要是你们考得好，我带你们去镇上吃油条。”徐磊盯着提纲上密密麻麻的红圈，用力点头：“爸，您放心，我肯定带好大家！”

可徐老师刚坐上去往城里的拖拉机，徐磊心里的“小野马”就脱了缰。头两天还装模作样领着大家读课文，到了第三天，就把提纲塞进抽屉，带着同学们往村后的小河沟跑——摸鱼、掏鸟窝、在麦垛上打滚，玩得浑身是泥，早把“复习”“考试”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第六天傍晚，有同学提醒：“徐磊，明天老师就回来了，咱们啥也没复习，咋办啊？”徐磊这才猛然惊醒，翻出提纲一看，上面的公式、课文，竟多半记不清了。

不安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他一想到徐老师失望的眼神，心里就发慌——那是把他从火坑里拉出来、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啊！越想越怕，他竟趁徐敏在厨房洗碗，偷偷摸出自己攒的五毛钱，揣了两个玉米面窝头，溜出了家门。他没敢往村里走，顺着田埂往荒甸子的方向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先躲几天，等老师气消了再说。

那时的东北荒甸子，深秋的风刮得像刀子，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夜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徐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鞋底磨破了，脚底板渗出血，黏在袜子上又冷又疼。他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了，坐在一棵枯树下喘气，怀里的窝头早就凉透了。就在他快要栽倒时，远处忽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像黑夜里的星子，顺着风还能隐约看见茅草屋的轮廓。

徐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奔过去，用力敲了敲茅草屋的木门：“有人吗？我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再歇歇脚！”

半天后，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谁啊？”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探出头来——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头发胡子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可眼睛却亮得很，透着股温和的劲儿。他上下打量了徐磊一眼，见他裤脚沾着泥、嘴唇干裂，侧身让开：“进来吧，外头风大。”

屋里陈设简单，就一盘土炕、一个灶台，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老人给徐磊倒了碗热水，又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苗“噼啪”响起来，屋里总算暖和了些。“孩子，这荒山野岭的，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干啥？”老人坐在炕沿上，手里搓着草绳，不紧不慢地问。

徐磊捧着热水碗，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这几天的委屈、害怕，在这一刻全涌了出来。他把自己怕考试、偷偷跑出来的事，连带着小时候后妈的歹毒、徐老师的好，一五一十地跟老人说了，说得口干舌燥，碗里的水都凉透了。

老人听完，叹了口气，摸了摸徐磊的头：“傻孩子，多大点事啊，也犯不着往这荒甸子里跑。饿坏了吧？我给你烀点肉，垫垫肚子。”

徐磊确实饿极了，肚子早就在“咕咕”叫，也不推辞，只乖乖坐在炕边等着。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老人从缸里捞起几块冻得硬邦邦的肉，放进铁锅里，接着竟把自己的右腿裤腿往上一卷，露出干瘦的小腿，直接伸到了灶膛里！还拿起灶台上的火柴，“噌”地一下点燃了裤脚！

“爷爷！您干啥！快把腿拿出来！”徐磊尖叫着扑过去，伸手就想拽老人的腿，可一碰到老人的裤腿，就愣住了——那裤腿烧得“滋滋”响，还冒着火星子，可摸上去竟像枯木一样，没有半点温度，老人脸上也没露出丝毫痛苦。

“孩子别怕，”老人摆了摆手，把腿从灶膛里抽出来，裤脚的火瞬间就灭了，小腿依旧干瘦，连个燎泡都没有，“我不是凡人，是活了几百年的老胡仙。咱们能在这荒甸子里遇上，也是缘分。”

徐磊张着嘴，半天没缓过神。没一会儿，锅里的肉就飘出了香味，老人把肉盛到粗瓷碗里，撒了点盐，递给徐磊：“快吃吧，这肉能补力气。”徐磊饿坏了，也顾不上多想，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肉炖得软烂，带着股说不出的香味，是他从来没吃过的好吃。

吃过饭，徐磊倒头就睡，连日的奔波和惊吓让他累得睁不开眼。这一睡就是三天，第四天早上，老人忽然严肃起来，把徐磊叫到跟前，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孩子，我要出门一趟。我不在的这几天，不管谁来敲门，你都千万别开，就算听见有人喊你名字，也别应声——不然，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徐磊见老人说得郑重，赶紧点头：“爷爷，我记住了，绝不开门！”

“我得去镇上买黑狗血、驴蹄子、朱砂这些辟邪的东西，最多两天就回来。”老人又叮嘱了一遍，把布包背在身上，推开木门走进了荒甸子，风一吹，他的身影很快就被野草遮住了。

老人走后的第一个晚上，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徐磊坐在炕边，盯着木门，心里总觉得发慌。到了后半夜，门外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还带着粗哑的喊声：“屋里有人吗？我是过路的，想借宿一晚！”

徐磊想起老人的话，赶紧缩到炕角，紧紧攥着被子，不敢出声。可敲门声越来越急，那喊声也越来越近：“我看见屋里有灯了，快开门！”徐磊忍不住好奇，悄悄爬到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这一看，差点让他吓得尿裤子！

门外站着个怪物，比人还高，浑身长着绿莹莹的鳞片，一张红通通的嘴咧到耳根，下巴却是青绿色的，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像是骨头在摩擦。那怪物正盯着门缝，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冷光，像是要把人看穿！徐磊赶紧缩回身子，趴在炕边，浑身发抖，心里只盼着老人早点回来。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中午，远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徐磊赶紧跑到门后，从门缝里一看——是老人回来了！他背上的布包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陶罐。徐磊赶紧打开门，扑到老人身边：“爷爷，昨天晚上有个怪物来敲门，吓死我了！”

老人把布包放在炕上，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小罐黑狗血、两个干硬的驴蹄子，还有一包红通通的朱砂。“那不是普通的怪物，是附近的狼妖，修炼了上百年，无恶不作，早就想找我麻烦了。”老人的脸色凝重，“明天它就要来跟我决斗。到时候，要是狼妖把我压在身下，你就拿着这个驴蹄子，往它后脑勺上狠狠打——记住，一定要打准了，千万别打偏到我身上，不然，咱们俩都得死！”

徐磊看着老人手里的驴蹄子，心里又怕又慌，可一想到老人救了自己，还是咬着牙点头：“爷爷，我记住了，一定打准！”

决战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天中午，荒甸子里忽然刮起一阵狂风，茅草屋的木门“哐当”一声就被吹开了。一个黑影“呼”地一下闯了进来——那狼妖比昨晚门缝里看到的更吓人，浑身长着黑褐色的毛，像小牛犊那么大，一双眼睛像灯笼一样亮，张开嘴，露出尖尖的獠牙，朝着老人就扑了过去！

“孽障，今天就让你原形毕露！”老人大喝一声，从布包里抓出一把朱砂，朝着狼妖撒过去。朱砂落在狼妖身上，“滋滋”地冒起白烟，狼妖惨叫一声，却更凶狠了，爪子一挥，就把老人的褂子撕破了。两人打了十几个回合，狼妖毕竟年轻，渐渐地占了上风，猛地一扑，就把老人压在了身下，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往老人脖子上咬！

“就是现在！”老人嘶吼着，眼睛死死盯着徐磊。

徐磊攥紧驴蹄子，心里的恐惧瞬间被勇气压了下去——他不能让救了自己的老人出事！他猛地冲过去，踮起脚尖，用尽全身力气，把驴蹄子朝着狼妖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狼妖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接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浑身的毛慢慢褪去，变成了一只半大的灰狼，再也没了动静。

老人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笑着拍了拍徐磊的肩膀：“好孩子，多亏了你。这狼妖一除，这荒甸子也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狼妖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我悬了半宿的心终于落地，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一屁股瘫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这时，一双布满老茧、粗糙却温暖的大手伸到我面前，将我稳稳拉起。

“娃，今日若倒在这的是你我，此刻早已成了它腹中食。”老人的声音带着历经沧桑的沙哑，字字恳切，“这世道，弱肉强食是铁律，唯有自己真正强大，才能活下去。”他的话像一道滚烫的灵力，瞬间注入我空荡荡的胸腔，我攥紧拳头，第一次真切懂得“强大”二字的分量。

日子在晨起练拳、月下听爷爷讲古中悄然溜走，转眼已是数年。某天，爷爷突然凑到我跟前，眼神里藏着几分郑重：“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明日十里外的官道上，会有一队送亲队伍经过，那新娘与你八字相合，是天定的缘分。届时我化作狼形，把她接回来，你们拜堂成亲，也好给徐家留个后。”

我虽满心诧异，却从未怀疑爷爷的话。第二天天还没亮，爷爷便揣着干粮出了门。按照当地习俗，姑娘出嫁要坐红漆大马车，头顶一件羊毛朝外的厚实皮袄，车厢里还坐着陪嫁的姐妹和几位长辈。临近正午，远处终于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爷爷所化的灰狼如一道灰影，猛地冲向马车，精准地叼住新娘的皮袄领口，转身就往山林深处跑。

“不好！狼叼走新娘了！”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刺破长空，马车上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原地，连呼救都忘了。

爷爷带着新娘一路东拐西绕，终于回到了我们的小院。我早已在院门口焦急等候，见爷爷平安回来，急忙迎上去，生怕新娘受了伤。掀开皮袄的瞬间，姑娘受惊的脸庞露了出来，她先是愣了愣，随即猛地扑进我怀里，身体因恐惧不住颤抖。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这时，爷爷变回人形，走到我们面前，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你们的缘分早已注定，即便今日没被接来，你也难躲此劫。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拜堂，成了这门亲吧。”

院子里很快贴上了大红喜字，红蜡烛被点燃，摇曳的烛光将我和新娘的脸庞映得通红，也驱散了她眼中最后的不安。拜堂时，我悄悄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却没有松开。

按照规矩，新婚第三日要回门。前一晚，爷爷叫住我：“明日回门，我化作一头驴，载你们回去。”第二天天未亮，我提着准备好的礼品，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抱上驴背，朝着岳父家的方向出发。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到了岳父家门口。我们还没敲门，就听见院里传来岳母的哭声：“我的儿啊，你死得好冤，被狼叼走，连个全尸都没有……”

“娘，我没死！我回来了！”妻子急忙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哽咽。

岳母愣了愣，随即对着门喊：“你别骗娘了，我的儿已经不在了……”

“娘，是真的！我还带姑爷回来了！”

岳父将信将疑地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妻子，先是呆立片刻，随即大喊：“老婆子！快出来！咱闺女真的回来了！”

老两口拉着妻子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忙将我们迎进屋里。妻子把被“狼”叼走、与我成亲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岳父母听得眼睛发直，连连感叹这是“天大的奇事”。

“只要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岳母抹着眼泪，转身去厨房忙活，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好酒好肉。

这事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村民们都好奇地来围观，有人看到门口拴着的驴，觉得毛色油亮，便找上门来，说要用自家的驴换。

“这可不行！”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驴是爷爷所化，怎么能用来交换。可当我把这事告诉爷爷时，他却笑着说：“换！为何不换？等你们到家，我打个滚‘死’了，就能脱身回来，这多省事。”

拗不过爷爷，我最终还是和村民换了驴。我们骑着新换的驴刚到家，就听说那户人家的驴不吃不喝，一天比一天蔫，没过几天就四蹄一蹬，没了气息——爷爷早已悄悄回来了。

日子过得平静又幸福，一年后，妻子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家里更是添了不少欢声笑语。可就在我们逗孩子玩时，爷爷却突然严肃起来，对我说道：“娃，你出来这么久，家里出事了——你生父和养父正为你打官司，生父说养父把你卖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带着媳妇和孩子回去，好好孝顺你养父。”

临走前老爷爷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偶，递给徐磊——那布偶是用麻布做的，缝着两个黑纽扣眼睛，箱个小狐狸。“这是我给你的护身符，能保你平安。”老人又从缸里拿出几块肉，用油纸包好，塞进徐磊手里，“路上吃，顺着这条道走，半天就能到你们村。记住，以后遇事别再逃跑，要敢作敢当——你老师那样的好人，不会怪你的。”

尽管满心不舍，我还是听从了爷爷的话。第二天一早，我们收拾好行李，抱着孩子，赶着驴车踏上了回家的路。

远远地，就看到养父徐老师站在村口张望，他头发更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可看到我们的瞬间，那些皱纹仿佛都舒展开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姐姐徐娟也跑了出来，一把抱住小侄子，笑得合不拢嘴。

我回来后，生父和养父的官司自然就停了——原来，是后妈想趁机从养父这里榨点钱，才故意挑起的事端。此后，我们夫妻俩和和睦睦，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悉心孝敬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徐老师，日子过得温馨美满。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在山林里陪伴我长大、为我操碎了心的狐仙爷爷，不知道他此刻，是否正坐在月下，喝着小酒，想着他的傻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