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会飞的树

北冥有鱼姜云亭

当我还是一粒种子时就被风吹落进了泥土中但我却将目光狠狠穿过土层延伸向那高高在上的苍穹我羡慕那些风中的叶子啊羡慕它们可以舒展身躯自由翱翔我也羡慕那些枝头的叶子啊羡慕它们可以在风中尽情摇摆我更羡慕那些茁壮的枝干啊羡慕它们可以更近一步摩娑穹顶 当我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当我还被埋在深深泥土的时候我的愿望就是当一颗会飞的大树然而，我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种子啊我还需要发达的根系来汲取更多的大地养份我还需要茁壮的枝叶来吸收更多的阳光雨露我还需要更多的力量来更加接近穹顶太阳 可我只是一粒种子啊孱弱的我只能在泥土中沉睡等待有一日被觉醒沉睡中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见自己长成了一棵树迈着长长的如根须般的腿脚在辽阔无垠的大地上奔跑迎着风向着太阳奔跑仿佛身体上长出了一双翅膀在遥远的高空中尽情飞翔生命，是否源于觉醒在死亡般的长梦中觉醒当自己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当自己能够忽然感触到世界时生命是否已然悄悄开始就如身在如鸡子般鸿蒙中的巨人一旦某刻觉醒便如挥动巨斧开天辟地我从飞翔的长梦中醒来无尽的黑暗便如海浪般滚滚而来我知道自己还存在着只是还被局限在这黑暗一隅中我需要力量更多的力量来打破黑暗来打破泥土的封锁来打破厚厚硬壳的封印于是我便幻想着幻想着泥土外荒原上的绮丽风光幻想着它在这黑暗中点燃一点光亮这光亮便如闪着锐利锋芒的尖刃一下就斩破了漫长的黑夜于是这世界便如梦境般晕染开来 世界上的幸福是短暂的虽然感观上的一瞬是如此地漫长但那午夜盛放着的幽昙却是将绽放刹那凋落成了无限的永恒这一刹那的芳华就在岁月长河中一瞬即逝然而就是这刹那永恒的一瞬却让所有漫长等待变得物美价廉当我被春风中的细雨唤醒当沉睡的身躯如利刃般刺破土层我便昂首看着黑色笼罩的旷野无垠这不见丁点光亮的穹顶与旷野紧紧贴合世界是一片混沌如宇宙洪荒之初的暗但我心底却有参天的愿就像那个挥动巨斧开天辟地的巨人激动的暗流涌动在我稚嫩的脉管中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壮志豪情如火焰如岩浆滚动在我脆弱的躯体中 土地的伟大在于她能孕育生命当我从母体中探出生命的头颅当我把根系紧紧扎在母亲躯体上我的愿望便如遍野花草一样绿得丰饶茁壮仰着头迎接那春风中的细雨参天的愿便不停在血液里燃烧滚烫而我望着愈加接近的蓝天 我便把根须一寸寸钉进黑暗的更深处，像钉下一枚枚逆流而上的锚；我把胚芽揉成一只攥紧的拳头，去擂响那尚未分娩的光明。听呀，地层最薄的那层胎膜开始回鼓心跳，一滴水砸下，宇宙被震成碎玻璃，每一片碎屑都折射出未来的树冠。 我伸出第一枚叶子，尖尖的像绿色的耳朵，它在细细地聆听着，聆听那被太阳烤得噼啪作响的天穹；于是我又伸出第二枚叶子，像伸出的另一只绿色的耳朵，去听风——去听这株会呼吸的巨树如何把天空翻页。接着是第三枚、第四枚……每一片都是一页从泥土里撕下的黑夜，反过来写满晨露的注脚。 雨来了，我干脆把全部叶子张开成巨伞，却发现伞骨里藏着闪电的骨架；雷来了，我干脆让闪电住进年轮，让每一圈都保存一次时空的摄影。就这样——我以根须丈量地心的脉搏，又以叶脉筹算银河的经纬，把高与深缝合成同一个平面，让向上与向下成为同一条跑道。 直到有一天，我的躯干高过群山的肩胛，我的树冠终于探进那面传说中的蓝玻璃。那一刻，我听见头顶“咔”地一声轻响——像是谁拧开了宇宙最后一颗螺丝。天空翻倒下来，原来它也只是另一片更轻的土壤，种着会飞的星子、会唱歌的云、以及那座永远悬在头顶的——更高、更蓝、更远的穹顶之上的穹顶。 而我，依旧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把根跑成地下走廊，把枝跑成空中立交，把年轮跑成螺旋桨，把整株自己跑成一枚会呼吸、结果、落叶、做梦的——种子。 原来，所谓“会飞的大树”并不是躯干离地的荒唐，而是让每一次向上都同时向下，让每一次抵达都同时出发，让树冠的风与根须的暗流在同一颗心脏里——扑通、扑通、扑通——互为翅膀。 于是，我终于完成了一粒种子最疯狂又最朴素的誓言：把天空重新种回天空，把泥土重新还给泥土，而我，站在两者的接缝处，既不是“上”，也不是“下”，只是——“继续”。 当夜风把月光揉成一把银粉，我会轻轻摇晃所有叶子，像摇晃储满星辰的储蓄罐，听它们叮当作响——那是我把天空攒下的利息，全部退还给黑夜。 如果你恰好抬头，会看见一颗会飞的大树正把整片夜空收进一颗更小的种子里。于是，我终于不再问“树是否已抵达天空”，因为每一枚掉回的果实都在替我回答：天空只是另一片更高的泥土。我把所有落叶铺成一条金色的归途，让风——那位曾带我远行的邮差——一封封递回给树根，像把寄出的信又原址退回，邮戳上盖着：“查无天空，请改投大地。”我的年轮因此不再只是同心圆，而是一条悄悄打了结的莫比乌斯环：结尾即开头，下降即上升，死亡即发芽。当第一千零一个黎明升起，我干脆把树冠收拢成一只巨大的口袋，把整座夜空往里一塞——哗啦——星尘、月屑、银河的碎渣像一袋倒不完的种子。我听见它们在里面窸窣作响，像当年我在黑土里翻身时发出的那声轻咳。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会飞的大树”不过是把“向上”折叠成“向内”，让每一次看似结束的坠落都成为一粒更小、更亮、更迫不及待的——“继续”。如果你恰好路过，请别惊动枝头那只打着盹的果实；它正梦见自己重新变成一粒种子，被一阵似曾相识的风轻轻吹落进另一片更高、更蓝、更远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