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书“读”我

黄三怀

　　（衷心感谢评论家李贤平主编的精心编排，使拙作得见于9月16日江西工人报的《读书》专版。如今在众多报纸中，专门开设《读书》专版的并不多见，而江西工人报近年来不仅坚持推出《读书》半月刊，更在内容编排和文化表达上体现出了别具一格的特色，使其在报业界形成了不小的影响力，深受读书人喜爱。）

2018 年 8 月，我正式退休。四十余载的岁月，从乡镇卫生院到省直机关，历经十余个岗位变迁，我从未敢懈怠一日。然而，少年失学，底子薄，所学不过应急的法律条文与业务规程。闲时虽也翻阅些史传诗文，终究只是蜻蜓点水，自我调侃为“伪读书人”。离岗之后，日子忽然像被风吹开的空白卷轴，我心底最强烈的念头竟是：读书、写作，以书为杖，与岁月慢慢厮磨。

退休那天，我长久地立在书柜前。两千多册书沉默如石，我却被羞愧与茫然双双攫住——买书时热血翻涌，读时却意兴阑珊，至今读过的不足三成。俗语说“人不读书，不如圈猪”，话虽糙，但理不糙。人的精气神，一半在风尘里摔打，一半在书页间孵化；若缺了后者，再热闹的日子也如缺肥的薄田，终究歉收。我暗自立誓：此后要让这些书反过来“读”我，让纸上的波澜与血脉的潮汐相互印证。

我先从史家巨擘下手。抽出一册早年在旧书摊淘得的《史记》，封皮已起毛卷角。蜷进沙发，翻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的雄姿跃出纸面，我却蓦地想起上周老同事聚餐——我硬撑几两白酒，回家整整晕了两日。楼下孩童忽然高喊“杀——”，金戈铁马之声穿越时空，撞得我心口一颤。指尖划过“负荆请罪”四字，十年前与江处长争吵的场景应声浮现：我因疏忽了法律适用条文，却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如今蔺相如一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像温厚手掌轻拍肩胛：“老兄，认个错，比死扛体面。”傍晚，我给江处长拨了电话，不提旧事，只约一盏清茶。夕阳照在翻开的书页上，竟比年轻时治好别人的疾病更踏实。

入秋理书，《红楼梦》滑落，一张发黄的戏票蝴蝶般飘下。俯身捡拾，忆起近日清晨常沿湾里的路独行：晨雾在茶垄间起伏，溪水在石缝间弹琴，野菊泼辣地染黄石阶，向日葵勾下饱满的脸盘，似有无形之手拨弦。当时便想：要把这景致写给人看。回家后捧读黛玉教香菱学诗——“多念几遍自然明白”，心里忽然开灯：所谓浪漫，原不在辞藻，而在对天地动心、对草木用情。我学香菱“精血诚聚”，写湾里之美：写晨雾踮脚掠过茶尖，写溪水搂着石头唱小调。夜里读到史湘云醉卧芍药，惊觉自己对山路的痴迷竟不亚于当年在基层药监局蹲坑守候。写着写着，忽忆起贾母那句“玩就玩个畅快”，便索性任性到底。未几，散文《湾里，近处的诗意风光》在《南昌日报》发表。那一刻心里腾起的热，比拿先进奖状更甚。

　　冬来猝然，“膝盖疼”的老毛病准时发难，夜里辗转。想起《黄帝内经》，踮脚从书柜高层取下，翻到《素问》，“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八字像红泥小火炉，烘得膝盖生暖。忆起年轻时与天较劲，数九寒天骑车狂奔，冻到骨缝也咬牙硬撑；如今一句“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如冰水灌顶。我翻出早先买来却从未用过的热敷包，循“温通经脉”之法捂膝，热力渗进骨缝那刻，耳边响起几十年前乡镇卫生院同事老中医的絮语：“人要顺四时，别跟老天爷较劲。”晨练也改章法，不再快跑，只学书中“广步于庭”，在小区周边缓行。银杏叶落了一地金箔，我弯腰拾起，膝盖的疼竟随之轻了三分。除夕，我给老同事发微信：“今年不拼酒不逞强，围炉煮茶聊湾里好山好水。”发送键一松，阳光正好落在摊开的《黄帝内经》上，“顺四时而适寒暑”像一位白眉长者颔首微笑。

这些年，我渐渐悟得：读书从来不是“我读懂书”，而是“书读透我”。苏格拉底嘱人“认识你自己”，书便是那面毫不留情的镜子。只要肯虔诚对视，千年智慧便替我解衣，照见灵魂——何处是偏见的茧，何处是未醒的力，何处是待补的裂。那些最终融进血脉的字句，并非外物，而是被书唤醒、本就潜伏于生命里的种子。

　　原来读书是一场双向的修行：让书读我，是把自己化作被文明浸润的土壤；是承认局限，却仍向辽阔的精神疆域生长；是领悟——好书从不给答案，只教人以更清醒、更快乐的方式，继续追问，继续生活。人这一世，若能被书认认真真读上一遍，便是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