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山非山

子颜

神木—山非山

2025.9.16

我又立在这山顶了。

好久未曾登临，脚下石径却依旧认得我的步痕。风是旧的，裹着秦汉的沙砾，又掺了些新时代的绿意，扑面而来竟有些陌生了。远眺神木城，楼宇参差，街巷纵横，俨然是换了人间。记得从前这山多是黄土裸露，风起时尘沙迷眼，如今却是葱翠扑眉，绿得几乎要滴下汁来。

东山向来不以奇崛取胜。南方的山是翠袖招展的仕女，这陕北的山却是赤膊的汉子，筋骨嶙峋，肤色粗粝。它的美不在皮相，而在骨相。那沟壑纵横处，埋着多少故事？那山峁起伏间，藏着几许风云？粗略一看，不过是一架石头与黄土的堆积，细品却如翻读残经，字字都是先民的血泪。

我闭目时，恍见金戈铁马。这山上想必走过戍卒的脚步，响过厮杀的呐喊。血浸入土，魂化为石，才有了今日的安宁。前辈们拼死守护的，不正是此刻我眼前的繁华么？山风过耳，隐约送来古战场的回响，却又被现代工地的夯声盖过了——原来生死荣辱，终究都要让位于生活。

东山上的植物也颇有性情。不择地而生，不择水而长，耐得干旱，受得风霜。一株株侧柏扭曲着枝干，在石缝里求生，在绝境中延命，竟活出了庄严宝相。它们不如南国树木那般水灵娇嫩，却自有一番铮铮铁骨。这岂非恰似陕北人的脾性？质朴得近乎倔强，朴实得近乎顽固，却在岁月流转中站成了永恒。

山腰间庙宇俨然，香火不绝。人们祈求着子孙平安、五谷丰登。神祇听过多少代人的祷告？恐怕连殿前的石阶都记不清了。而山脚下的广场上，少年们踩着滑板飞驰，笑声惊起檐角的铜铃。古今就在这里交错，却并不冲突——信仰与活力，原本就是生活的两面。

我最爱黄昏时的东山。夕阳将山石染作赤金，整座山仿佛都要燃烧起来。这时登山的人最多，有散步的老夫妻，有嬉闹的孩童，还有如我这般寻片刻清静的文字匠。大家互不相识，却会在陡峭处伸手相扶，会在美景前相视一笑。山把我们变成了临时的邻里，片刻的知己。

暮色四合时，城中华灯初上。站在山顶望下去，万家灯火如星子落地，又似河汉倒流。二十年前何曾有这般景象？那时夜幕垂下便是真正的黑夜，如今却有了人造的星空。变与不变，在这山上展现得格外分明：山还是那座山，城已不是那座城；人换了几茬，生活却一直在向前流淌。

下山时我踏着新修的木栈道，突然明白神木的山为什么“是山也不是山”。它确实是地理意义上的山，更是陕北人精神的具象。这山见证过烽火，承载过信仰，如今又托举着寻常百姓的喜怒哀乐。它如一部永远写不完的经书，每代人都在上面添几行注脚。

山脚处遇见一位拔黄蒿的老人，斑驳的脸上沟壑纵横，竟与山势有几分相似。他朝我笑笑，继续低头清扫。我突然觉得，他拔的不是蒿草，而是时光。而东山静静矗立，继续包容所有来来往往的生命，继续书写它永远未完的篇章。

生活在此处，如溪流过石，自然成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