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根上的甜果——父亲这辈子

小心情

父亲的一生，是苦水里泡大的，但他硬是靠着一股劲，活出了自己的光景。

他到底哪天生日，没人说得清。因为他从小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出生刚满四十天，他父亲（我爷爷）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再没回来。叔公心狠，霸占了全部家产，把奶奶和他们三姐弟赶进了一间破屋。奶奶又愁又累，落下重病，在父亲才八个月大时，就在喂奶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走了。从那以后，父亲就跟着他十一岁的姐姐和八岁的哥哥，一起给叔公当小长工，看人脸色过活。

一、苦水里泡大的童年

父亲的童年，真的太苦了。一年后，才九岁的伯父被逼着去犁田，人还没牛屁股高，犁出来的泥块大得根本过不了关。懂事的父亲就光着身子坐在田里，用手把土块一点点捏碎。那个叔婆特别厉害，夏天根本不给他衣服穿，冬天也就给一件破得不像样的薄衫。八岁前，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光着身子的。

他从没吃过一口米饭，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喝上小半碗照得见影的稀粥，平常一天只有一个芋头或红薯。要是做错点事，或者叔公他们心情不好，连这一个都吃不上。

有一年冬至，叔公又不给吃的了。姑妈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带着父亲和伯父去投奔他们的外婆。正好她家在做豆腐馅的糍粑，闻着特别香，父亲馋得直咽口水。可是那个势利的老太太白了姑妈一眼，就对舅公说：“穷鬼来了，去挖点野菜来！”那天，他们虽然吃的是野菜馅，但总算用糍粑把肚子填饱了。

外面下起大雨，姑妈求她外婆留他们住一晚，却被硬赶出门——外婆怕那个当了地主的叔公找麻烦。回去的路上要过一条小河，平时走的独木桥已经被雨水淹了，木头晃得厉害，根本过不去。三个孩子吓得在雨里抱头痛哭。幸好父亲的二舅心软，假装上厕所跑出来，把父亲他们一个一个背过了河，还偷偷往父亲口袋里塞了一个糍粑，再三嘱咐他们千万别再来了。父亲后来总跟我们说，没有二舅公那天的好心，他们可能就死在那年了。所以后来不管家里多难，只要二舅公来，父亲一定会想办法给他点钱，买酒买肉，报答这份恩情。

二、熬出头的新生活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他们三姐弟总算翻了身。共产党送父亲去免费上学，他数学、历史、地理都学得特别好，加上人实在，公社就安排他当了茶场的会计。后来，他靠老实肯干，娶了当时的茶场场长——也就是我妈，生下了我们兄妹五个。

父亲爱学习，后来又到县农校进修，学了兽医的手艺。回来后就背个药箱，四里八乡地跑，给猪啊牛啊看病。那时候农村就靠这些牲口，因为他技术好、收费低，找上门的人从来没断过。我们几个孩子从小就会帮忙记下来谁家牲口病了、多重、在哪，让父亲能赶紧去看。只不过他收费实在太便宜，忙是忙，却没赚到什么钱。

曾经有朋友约他去东莞做生意，说能发财。他都上了火车了，可在车要开的那一下，他又跳了下来——他舍不得我们五个孩子。他说，怕他走了，我们会像他小时候那样被人欺负。

三、起起落落的中年

眼看当兽医挣的钱不够养家，父亲就想着跟人合伙做点生意。他开过砖厂，也试过淘金，但都亏了。他太老实，根本玩不过合伙人。买材料都是他签字欠账，收钱却都是搭档管。结果生意黄了，搭档一句“没钱了”就走了，那些债主全都拿着父亲写的欠条找上门。母亲没办法，只好把辛苦种出来的稻谷卖了，才帮他把债还上。

改革开放后，父亲又重操旧业，干起了养殖。他包了鱼塘，养了一千多只鸭、一千只鸡、几十头猪，还种了十几亩地。就一年功夫，我家成了县里少有的“万元户”，可风光了。电视、电台、报纸都来报道，来参观的车排得老长。全国好多人都写信来，有问经验的，有想来看看的，甚至还有写求爱信的（有家报纸登了我姐喂鸡的照片，当成我爸了）。每天家里人来人往，认识的、不认识的，连从来没听说过的亲戚都跑来了，忙得父亲头疼。

但这阵热闹没多久就完了。人怕出名猪怕壮，父亲的成功让一些小人眼红了。一个自称是他“老朋友”的人上门，说在做鸭苗生意，卖的正是父亲养的那种好品种。父亲看在交情上，就买了一批。可这批鸭子养了四个月还不到两斤，根本卖不掉。另一个也是所谓“老朋友”的饲料店老板，热情地用拖拉机拉来一车饲料。父亲看人家送来了，不好意思拒绝，也没验货就收下了。结果饲料是发霉坏的，母亲没注意喂了，鸡全死了，鱼都翻了肚，猪也病了。一下子，“万元户”变成了“欠债户”。父亲不懂法，只好自己认栽，没去告他们。

四、父爱如山：几件小事

父亲对我们，话不多，但爱都藏在行动里。

我是家里老幺，最受宠，几乎没挨过打。就六岁那年，冬天特别冷，他非要我加件厚毛衣，我嫌活动不便死活不穿。他急了，抄起烧火棍举起来，落下来却很轻。其实不疼，但我委屈得哇哇大哭，觉得他居然“打”我。

他对我的学习抓得特别紧。那时考卷都要家长签字，他说：“不是一百分就别找我签。”这就逼着我只能拼命学。每次家长会，他看到自己签字的卷子贴在教室里，就特别得意。我那时还心里怨他，嫌他重男轻女——我哥考试不及格他都不说。现在明白了，他是“鞭打快牛”，让我从小养成了认真、争强的好习惯。

他跟人打赌，非在我们那种活了荔枝树，结的果还挺甜。他宝贝得什么似的，自己舍不得吃，常带人来参观。我中考考砸了，躲起来哭。他找到我，没骂我，只说：“没事，我把荔枝都摘了。我去找我教育局的同学，看能不能让你上重点高中。”——那是他最舍不得的荔枝啊。虽然后来没办成，但那筐荔枝的甜，我一直记着。

我后来争气，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高兴没一天，就被一年3800块的学费吓住了。父亲直接说：“不怕，我砸锅卖铁也供你！”他卖东西、到处借钱，有的亲戚看见他就躲。开学前一天，他终于凑够了4000块。我拿着钱去学校，交完学费，剩下一百多块就要支撑整整四年。我打工、拿奖学金，自己熬过来了。我知道，我能行，是因为他早就把咬牙坚持的劲儿教给了我。

五、闲不下来的晚年

现在我们几个孩子都成家了，债也早还完了。父亲总算能歇歇了，可他根本闲不住。他在房前屋后种了好多果树，天天除草施肥，乐在其中。他说，他就想孙子孙女说“爷爷，我想吃果果”时，他能马上摘下来。现在他这个愿望实现了。

光种树还不够，他又张罗着开了个碾米厂，说村里老机器碾的碎米多，去外村又不方便，他这样既帮了忙，也能挣几个烟钱，不给我们添负担。我们怕他累，他说这正好锻炼身体。

岁月不饶人，那双以前给我挠痒痒的手，现在全是老茧和裂口。他年轻时说一不二，现在却越来越依赖我们，什么事都说“问问阿细（我的小名）吧”，盼着我们常回家。

父亲今年都八十多了，还是忙忙碌碌，整天操心。他这辈子好像从来没享过什么福，但他自己觉得特别知足、幸福。他爱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老说“有国才有家”。每次一家人聚会，他总要一遍遍讲他定的家规，说的全是对党和国家的感谢。

我没法接他来我现在的大城市看看，他身体坐不了车了。但每次我电话里跟他描述我的生活，他就在那头一直笑，反复说：“我就知道我的阿细会有出息的……”

父亲这一生，从苦日子里熬出来，靠双手养活了一家，用脊梁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他的故事没什么惊天动地，却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附：父亲拟的《刘家家教家规》

一个人从小要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有自尊、自爱、自强、自信、自立、自勤、自俭、自苦、自学、自练、自创的精神，保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生活作风。

一个人长大出来社会上：

1. 必须爱国、爱党、爱人民，更爱家乡。

2. 遵纪守法、尊老爱幼。

3. 不忘国耻。日本鬼子侵略我们中国，实行“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扫把也要过三刀，这个仇，要世代告知后人，要牢记。

4. 要牢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国泰民安，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一家人。

5. 要牢记国歌每一个字的内涵。已知国歌每一个字的内涵,就要用毛泽东思想提高我们的勇气，要团结、刻苦、虚心学习文化知识，向科学、技术进军。学到手，为祖国、为人民贡献自己点点力量。

6.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诚信和认真。对待朋友要真诚，要尊师爱友。对人要有礼貌，有称呼、有祝福，尊重乡村的礼节，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和谐共处，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7. 我们是农民，增产要节约，经济较好一点更加要节约，用较少的钱办较大的事。

8.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贪不占，不图名得利，不害人，不骗人，不嫖、不赌、不吸毒、不称王称霸。

9. 要扎扎实实、刻苦耐劳、艰苦奋斗，发挥自己聪明智慧，要大胆想、大胆干、用自己的双手劳动，创造社会财富，这才心安理得。

10.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做一个中华民族的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