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塘 夜 语

冬青果

月光是今夜最慷慨的访客，越过黛色的屋檐，淌过黛青的瓦当，一脚踏进荷塘时，竟碎成了满池的银鳞。

荷叶擎着半透明的光，像无数盏被风揉过的玉盏，盏沿垂落的水珠里，也囚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朱自清说：“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此刻才懂，那“泻”字有多精妙。

不是泼，不是洒，是春溪漫过卵石的温柔，是蚕娘吐丝时的绵密，顺着荷叶的脉络漫漶开，连叶底的蛙鸣都染了层清辉。

偶尔有晚风拂过，叶与花便轻轻摩娑，月光在叶面上打滚，像顽童追逐着掉落的银箔。

荷花是这夜里最矜持的美人。有的半拢着粉白的裙裾，瓣尖沾着星子似的光，仿佛怕惊扰了池底的梦；有的已全然舒展，嫩黄的蕊顶着细绒，引得夜游的虫儿驻足。

周敦颐说“出淤泥而不染”，原以为是赞其清贵，此刻才觉是叹其温柔——即便生在泥泞里，也把月光酿成了蜜，连周遭的空气都带着清甜。

岸边的柳树垂着绿丝绦，被月光洗得发亮。风过时，枝条扫过水面，搅碎了满池的月色，却也搅起了陈年的记忆。

记得少年时读鲁迅的“月光如水，我如水”，总觉得是寂寥的，如今站在塘边才明白，那是一种浸润——人在月光里，便如鱼在水中，无需言语，自能与天地相融。

塘边的石凳上，坐着一对白发老人。老奶奶指着池中的花，絮絮说着什么，老爷爷便频频点头，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起的风里，混着荷香与岁月的暖。

他们不说“但愿人长久”，也不必说。苏轼早道尽了：“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荷塘的月光，原是时光酿的酒，饮下的，是寻常日子里的甘醇。

夜深了，蛙鸣渐渐稀了，只有虫吟在草间起伏。月光依旧慷慨，漫过荷塘，漫过屋檐，漫过沉睡的城。

忽然想起张晓风的话：“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是啊，有这满塘的月光，有这草木的呼吸，有这人间的烟火，便已是最好的时光了。

月光不会谢，荷香不会散。就像有些句子，有些瞬间，会永远留在心里，在某个相似的夜里，轻轻叩响记忆的门。那时便知，所谓永恒，原是月光落在荷塘里的样子——不炽烈，却绵长，在时光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