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山旧忆

周龙坤

那年深秋去三清山，原是临时起意。朋友说山中有云海，赶上晴日便可见佛光，我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思，裹着厚外套就上了路。如今想来，那趟旅程像幅洇了水汽的水墨画，山影云痕都带着点朦胧的湿意，反倒比清晰的景致更教人记挂。

车过玉山县城，路就渐渐缠上了山。车窗上凝着层薄霜，映得外头的竹林忽明忽暗，像是谁用淡墨在玻璃上扫了几笔。到索道站时天刚蒙蒙亮，晨雾在山谷里漫着，把远处的峰头泡得发虚，倒让人想起《山海经》里那些藏在云气里的仙山。缆车缓缓往上攀，雾就从脚底下涌上来，起初是丝丝缕缕，后来竟成了白茫茫一片，连身边人的脸都看得模糊。正觉茫然，忽然一阵风过，雾像被谁掀开的纱帘，倏地退去一一数十座石峰赫然立在眼前，峰尖都裹着苍绿的松柏，像披了蓑衣的老者，在晨光里静静颔首。

山上的路是石阶铺就的，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细碎的青苔。我们沿着栈道走，身旁是深不见底的壑谷，谷底的溪流细得像银线，水声却顺着风飘上来，叮叮咚咚的，倒比寺里的钟声更清心。最妙的是那些松树，不似别处的苍劲挺拔，偏要从岩缝里斜斜探出来，枝桠虬曲，像极了古画里的笔法。有一株松就长在栈道旁，枝梢几乎要碰到游人的肩头，松针上挂着昨夜的露水，抬手一碰，便簌簌落下来，凉丝丝地沾在手背上。

行至南清园时，天忽然放晴了。阳光穿过云层，在对面的山壁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云海也跟着活了过来。起初是淡淡的一层，浮在山谷间，后来越聚越厚，竟漫到了脚边，低头一看，仿佛踩着万顷波涛，脚下的石阶都成了仙桥。远处的玉京峰在云海里时隐时现，峰顶的道观檐角挑着一缕青烟，真让人疑心有仙人在里头煮茶。同行的老者说，这云海是山的呼吸，晴日里吐出来，雨天就吸回去藏着。我望着那翻涌的云，忽然觉得山是活的，每一块岩石都藏着岁月的絮语。

傍晚在三清宫借宿，道观的院子边堆放着金黄的玉米，墙角还有几捆晒干的草药，散着清苦的香气。老道煮了山里的野茶，茶汤是琥珀色的，入口微涩，回味却有甘醇。他说这山有灵性，春听杜鹃，夏观流萤，秋赏红叶，冬赏雾凇，四时景致各有不同，却都离不得一个“静”字。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松涛，偶尔有夜鸟的啼鸣划破寂静，倒比城市里的喧嚣更让人安适。天快亮时，竟飘起了细雨，雨点打在瓦上，淅淅沥沥的，像谁在轻轻叩门。

第二日下山，雨还没停。雾气又浓了起来，把石峰裹得严严实实，倒像是山在挽留我们。走在湿漉漉的石阶上，看雨水顺着松针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忽然想起昨夜老道的话，这山的静，原不是死寂，是藏着万物生长的声息，藏着云卷云舒的从容。

如今离三清山已有数年，城市的烟尘渐渐模糊了许多细节，却总记得那漫过脚边的云海，记得松针上的露水，记得雨夜瓦檐下的雨声。想来山水于人，原是不必刻意记取的，那些看过的峰峦，听过的风声，早已悄悄落进了心里，在某个起雾的清晨，或是落雨的黄昏，忽然就清晰起来，带着山的清润，让人想起，曾有那样一段时光，与一座山，共享过寂静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