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绿

二木

文图/二木

我很早就想写“三绿”了。三绿不似“胭脂”那般妩媚，却自有清冷。拧开盖子，挤一点在瓷盘里，那颜色便如初春第一片破冰的嫩叶，带着怯生生的透明感，仿佛多调一勺水就要化作烟散去。

三绿从矿石中来，任凭画者点染，与水墨相依。它沉静，清幽，亘古如斯地涵养着万物。就像戏台上武旦鬓边的翠羽，翻身亮相时飒飒生风，银枪挑起的刹那，满堂彩声都染着碧色。不争不抢，含蓄，低调。它甘为陪衬在山水间，托出山的雄浑、水的潆洄；它点缀在花鸟画叶脉中，衬得花儿更红，鸟儿更艳。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三绿何尝不是？

那次，快递小哥送来包裹，是友人寄来的藕香榭笺纸，浅碧的罗纹纸如浸过江南烟雨。我当即磨了一池墨，却迟迟不敢落笔。直到窗外紫藤花簌簌落下，才敢用秃笔蘸三绿点染花蒂，那么薄脆的绿，像美人耳边摇曳的翡翠坠子，随时要碎在风里。

雨后的蕨类植物最适合用三绿表现。毛笔侧锋扫过纸面，是蜷曲的新芽在呼吸。加入少许藤黄调成那春苗色，点染在果树梢头；掺点赭石又变成秋苔色，匍匐在老树根际、老树杆上。颜料碟里的三绿总是消耗得最快，画完芭蕉叶还要留点勾竹枝，最后只得用笔尖刮取碟底残色，给石阶添两笔青痕。我喜欢用手指醮着粘稠的三绿点染树根、老荷叶。国画老师总是笑着摇头“用毛笔不好吗？不能理解。”他是不懂。爱上三绿，和三绿亲密接触，如沐春风，神清气爽。

晚上，洗漱完毕，坐床上捧着手机是一天的幸福时光。闺蜜群里正在讨论染发剂色卡。亚麻棕、黑茶褐、蜜糖橙，她们发来的色号名字越来越像颜料谱。我拍下颜料盘里的三绿发过去：“下次染这个颜色如何？”“哈哈哈，这个可以有！”群里顿时漾起碧色的笑声。有说像青团成精，有说像穿越来的小龙女，我说是全球最火的“网绿奶奶”绿得纯粹，绿得任性，如三绿。

还记得初一年级，在南薰楼的教室里，植物课的老师让我们把树叶夹进字典，三个月后翻开，叶片竟保持着鲜活的嫩绿。老师说这是因为叶绿素还未分解，我却坚信这是春天在书页里留下了魂魄。后来那枚标本被同桌夹进留言册，现在应当已经褪成薄黄了吧？就像当年并肩走过林荫道的少女们，时光流淌，如今裙摆都染上了岁月的赭石。多年后，我才发现，原来那抹春天的魂魄就是我的三绿啊！

祺园的凤凰木又开始抽新枝，最惊喜的是，九月了，凤凰树还有零零星星的凤凰花点缀在枝头，我想把它画下来，然后用三绿加点胭脂画花托。晨光里，最细的枝条呈现出半透明的黄绿色，那是任何颜料都难以调配的生命原色。忽然明白三绿为何总要掺着其他颜色使用，纯粹的青春太耀眼，需要掺点墨色沉淀，兑些清水淡化，才堪堪落在人间。

我们不一定都要做那胭脂，明艳照人，夺目抢眼。做一点三绿也好，低调而不低微，含蓄而不怯懦。不必站在最前，但求必不可少；不必最是耀眼，但求自有风骨。譬如山间苔藓，无人注意却涵养水分；譬如初春新芽，不声不响却报春信。如果真要写三绿，就该写它如何从石青与石绿之间挣扎出自己的色谱。带着微妙的黄调，像古琴尾韵里颤动的余音，像褪漆屏风后隐约的春衫。

厦门的大夏天都靠西北雨去暑气，窗外，降温雨又下起来了，凤凰树被风雨拂得沙沙作响。洗笔筒里的水渐渐漾开青碧，恍若把山涧装进了白瓷。养生壶煮着老茶加陈皮，再放入几朵玫瑰花，花瓣在沸腾中舒展……原来最动人的绿色，从来不在宣纸上，而在这些无所事事的日常里，轻轻打着旋儿。

人与颜料相遇，也是一种缘分。我遇三绿，如遇爱人，不必多言，已相知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