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二一章》学习札记(下)

特级和尚

借庄子寓言故事，悟李聃大道哲言

——题记

【心解】

本章可以看作是对第十四章的回应。十四章说:大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绳绳(mǐnmǐn)兮不可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是一种名之谓“惚恍”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本章则从“孔德”的角度强调了大道的上述特点，让我们在“惚兮恍兮”和“恍兮惚兮”的催眠曲中，半懂不懂地知道大道的“有象”“有物”，知道大道“无形”“无色”“无质”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我”(李聃)从有形、有色、有质的大德之中感悟推测出来的！

相信大家结合十四章的“正文”“注释”及“札记”中的“心解”，对本章的老聃哲言会有一定的了解。

下面这个寓言故事出自《庄子·天道》，通过“轮扁对齐桓公”的故事，形象地说出什么是“大德之容”。

先看故事。

一天， 齐桓公坐在朝堂的案几前，一边悠闲地品着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宫廷玉液酒，一边没精打采地有一声没一声地读着什么书。

这时候，有一个被唤作轮扁的资深大木匠正好在堂下打造车轮。他看到齐桓公也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就放下手中的椎子和凿子，走上朝堂恭恭敬敬地和齐桓公打了声招呼，然后弱弱地问一句：“冒昧地问一声，您所读的书说的是些什么呢？”齐桓公懒洋洋地翻了轮扁一眼，然后爱理不理地说：“是圣人说的话语。”

轮扁似乎很不识趣，接过桓公的话继续问道：“那圣人还活在世吗？”

齐桓公不耐烦地说：“已经死了。”

轮扁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桓公说：“哦，原来这样啊，那么国君您所读的书，竟然全是古人遗留的糟粕啊！”

齐桓公见轮扁语涉不敬，很是生气，便怒气冲冲地说：“寡人读书，你一个制作车轮的粗人懂得什么，竟然敢妄加评议！有什么道理，你说出来那还可以原谅，没有道理可说，那么寡人就把你处死！”

轮扁一脸云淡风轻地回答说：“大王息怒，请听小民细说。我用我所从事的工作观察到的道理来回答大王，您听听是否如此。我砍削制作车轮，动作慢了，车轮就松缓而不坚固；动作快了，车辐就涩滞而不入毂木。不慢不快，手上顺利而且应合于心，口里虽然不能言说出其中的精妙，但确有技巧存在其间。我不能用任何语言来使我的儿子明白其中的奥妙，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儿接受这一奥妙的技巧。所以，我活了七十多岁，如今老了还在砍削制作车轮。如此看来，古时候的人，以及他们那不可言传的道理，早就一块儿死亡了。那么国君您想想，您所读的书，是不是古人的糟粕！”

这个故事要说明什么呢？庄子在上面故事之前说的一段话就很值得我们玩味:

世上人们所看重和称道的就是书。书并没有超越言语，而言语确有可贵之处。言语所值得看重的，就在于它的意义，而意义又有它的出处。意义的出处，是不可以用言语来传告的，然而世人却因为看重言语而传之于书。虽然世人看重它，但我还是认为它不值得看重，因为它所看重的并不是真正值得看重的。所以，用眼睛看就可以看见的，是形和色；用耳朵听就可以听到的，是名和声。可悲啊，世上的人们满以为形、色、名、声就足以获得事物的实情！形、色、名、声实在是不足以获得事物的实情，而知道实情的却不能够通过言语来表达，那些能够用语言表达的却不知道实情，世上的人们难道能懂得这个道理吗？

上面《天道》中庄子的这番解说，不知道你是否听懂？如果没有完全听懂，那就恭喜你，说明你听懂了！

它的意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大道是不可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即大道是玄之又玄的，是只可会意不可言传的。就像轮扁“斫轮”技巧中的精妙一样，既然不可言传，那就只能靠自己去体悟吧！

轮扁，可以说是一位具有孔德的人。

【附】钱钟书谈“恍惚”

“道”是什么？道是整个宇宙变化的总称。宇宙间的一切都在永恒的变化之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变化，所以，没有什么东西不是道。因此，具体指称什么东西是道，就把这个东西以外的东西排除在“道”之外了。就片面了，局限了。

“道”不是物质也不是精神，它是物质和精神存在的状态。它不是什么东西，但它蕴含于一切东西之中。它是一切东西的灵魂，主宰着一切东西的发生、发展和消灭。如果人们给它命名，实际上就把它变成了外在的东西，就不是它了。

“道”是变动不居的。它像河中的水，我到河里的水，当我让你来看时，你看到的河中水已经不是刚刚我看到的河中水了。你看到的是上游的水，我看到的水已经到下游去了。更有甚者，当人说，现在、当下、此刻，实际上它已经风驰电掣地成为过去了。宇宙中的一切变化都是如此。当我们指认它是磁场，它已经变成了电，当我们说它是电，它已经变成了机械运动，如此等等。“道”是纷繁多样且瞬息万变的，刚刚指认了它是“这个”，它就变成了“别个”。人们对“道”的指认和命名只能是当下的、即时的，就是把它变成某种固定不变的概念，而任何固定不变都是违背“道”的本性的。因为这个当下、即时是流动的，你没有办法将它固定，留下。

在大致了解了“道”是什么之后，我们再来讨论“惚恍”。

道是宇宙间一切事物的变化，对变化进行描述是极其困难的。

世间万物不尽其数，变化方式又千奇百怪，任何文字描述都定然是相形见绌而苍白无力的。这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之一。

然而，尽管描述千难万苦，老子还是倾力去做了。老子对变化的描述是“惚恍”。

“惚恍”是什么样呢？

老子说，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无状之状”如何理解呢？

“道”（变化）是有形状的，但是，“道”没有具体的形状，因为世间万物是不同的，不同事物的运动状态也是不同的，而且每种事物的运动状态每时每刻也是不相同的，而且每种事物和其它事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各种相互作用，这样的形状或状态是可以描述的吗？当然不能。

“无状之状”可能是最好的描述。

“无物之象”如何理解呢？

“道”（变化）是有物的，变化和物质是不可分离的，没有无变化的物质，也没有无物质的变化。《老子》二一章也说：“道之为物，惟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苏辙《老子解》说一四章云：“状、其著也，象、其微也；‘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皆非无也”；吕惠卿《道德经传》说二一章云：“象者疑于有物而非物也，物者疑于无物而有物者也。”

老子既言“道之为物”又说“无物之象”看起来冲突其实并不冲突。

说“道之为物”是将物质和变化放在一起讨论的，说“无物之象”是将物质抽离出来而去单独谈论变化。将不可分离的东西进行分离，撇开一些部分而专注某一部分，这是人类思维特有的功能，认识论中称为“抽象思维”。物质和变化在客观上是不可分离的，在主观上是可以分离的。

总之，“道”（变化）的模样，老子用“惚恍”这个词来形容，物之变化是纷繁多样且瞬息万变，客观上表现为飘忽不定，神出鬼没，主观上，表现为犹豫疑惑，捉摸不定。这更多的是一种文学的表达，而非科学的阐述。

客观的“道”（变化）是形而下的，也是不可描述的；老子用“惚恍”来描述是主观的，形而上的。

为了便于我们理解“惚恍”，钱钟书效法韩非“喻老”，引用精彩诗文来激发读者的想象，并声明文学描写只是参照。

他写道：

“ 形下之迹虽不足比伦老子所谓‘道’，而未尝不可借以效韩非之《喻老》；‘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一五章已告我矣。”

1、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之一：“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参观李华《仙游寺》：“听声静复喧，望色无更有”）；

2、司空图《诗品·冲淡》：“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又《飘逸》：“如不可执，如将有闻”；

3、曹元宠《卜算子·咏兰》：“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4、辛弃疾《鹧鸪天·石门道中》：“似有人声听却无”；

5、梅曾亮《游小盘谷记》：“寂寥无声而耳听常满”，又《钵山余霞阁记》：“市声近寂而远闻”；

6、罗斯金描摹名画中风物有云：“天际片云，其轮廓始则不可见，渐乃差许意会，然后不注目时才觉宛在，稍一注目又消失无痕”；

7、近人论“自由诗”所藴节奏云：“不经心读时，则逼人而不可忽视；经心读时，又退藏于密”。

“以上种种均是物之变化给人们造成的视、听、触感觉，可以作为老子所谓‘惚恍’即‘道’的模样的比拟和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