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圈旧梦

蕴哲

　　五十载，半个世纪，人世间早已换了模样，唯独那座秫秸夹起的旧羊圈，总是在梦境里清晰重现。羊圈搭在老屋西侧，玉米秸围起来权作墙，顶上搭着破苇席，风一吹就簌簌响，像谁在呜咽着竖笛。

我的第一只羊，是那年深秋大姑送来的。她踩着满路霜雪，从八里外的家赶来，怀里紧紧揣着只小羊羔——绒毛软得能揉进云里，一双黑眼睛怯生生地瞅着我。大姑说：“送给你做伴，养大了能下小羊羔呢。”我用柔软的花秸为它铺了窝，每天放学就往野地跑，寻些嫩草、树叶，看着它小口小口嚼食，心里满是欢喜。

后来羊长大了，也怀了羔子了，一窝两只，粉嫩嫩的小身子裹着细毛，叫声软得像棉花糖。唐山大地震那天夜里，地动山摇，天上飘落着细雨，羊圈倒了，母子三羊在雨中站立，那两只刚出生的小羊瑟瑟发抖。最终，它们还是没熬过来，我难过了好长时间。

那年头日子艰难，人都填不饱肚子，更别说羊。我上学牵着羊，把它拴在有草地的地方，放学回到家，再把羊牵回家，天天如此。到了冬天，地里干净得连根草毛都没有，我就在道路两边的沟里搂杨树叶子，为羊准备一冬的草料，看着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树叶，听着它们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我心里就像吃了蜜。

后来我离家到外地上学，羊都被家里卖掉了，每次回家，望着空空的羊圈发呆，整个人像个木头人似的。

不知从哪天起，这个场景就钻进了梦里。梦里总是寒冬，羊圈里凌乱地堆满杂物，几只羊缩在角落，毛上结着霜花，看见我就“咩咩”叫，声音又细又弱。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又是好几天没喂羊了，急得团团转，望望筐里空荡荡的，这个季节地里没有草，河沟没有树叶。看着羊饿瘪的肚子，大骨架支棱着，我眼泪顺着双颊往下掉，最后总是急得惊醒。望向窗外，月光洒在墙上，像极了当年羊圈上的霜。

日子久了，这梦竟成了常客。五十年来，人世沧桑，我毕业参加了工作，有了温暖的小家。搬过几次家，住过砖瓦房，也住过楼房，可梦里的羊圈永远是老样子——四面透风的秫秸墙，还有那几只东倒西歪的羊。我渐渐明白，永驻我心底的，不仅仅是寻不到草的焦急、羊挨饿的心疼，其实更是那段难以忘怀的岁月。

我时常回到老家，老房子由原来的土坯房翻新成了砖瓦房，西侧的羊圈早已没了踪影。我久久伫立在那里，眼前浮现出大姑抱来小羊时的情景，阳光落在她的蓝布衫上，暖得像春天。这时候一阵风吹来，垛在庭院墙边的柴草发出沙沙声，我仿佛听到了羊的叫声，轻轻落在耳边。

原来有些记忆，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就像那羊圈，那羊，还有那冒着严寒搂树叶的少年。别忘了从前的日子，更别忘了我们曾历经的艰难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