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流

空谷幽兰

　　师专的那个夜晚，我们四个，文学社的社长和主编副主编，在那座教学楼的办公室里校对稿件。整座楼都空了，静了，夜极深了，我们仍在聚精会神校对即将出刊的《黄河浪》稿件。那个办公室灯光明亮，窗外是夜，是星空，是无边的憧憬。我们四个默然无声地工作，坚持着工作。一夜。窗外开始明亮，我们完成了我们的工作。那年大一，菏泽师专的清晨宁静而纯粹。

那个夜在我的生命里流淌着，校园的夜风在我的生命里吹着，带着黄河之水的清凉与神秘。那时我们为文学坚守着。我在生活的季节里走着，从春天走到秋天。我无数次想起那教学楼上唯一亮着的办公室，想起纯净的奋进的我们。岁月无声，就像我记不起那个夜晚我们说过什么话，只记得寂静，无边的寂静，像暗夜的花一样纯美的，不染尘迹的寂静。

我一直想看清那个夜流向哪里。挟裹着我的生命，我的岁月，我的憧憬。

有一天，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一轮月，一轮安宁的秋月。

那年春天，我为一中文学社的事去报社找他，他和几个人蹲在门厅前面的空地上看画。有人指给我，说那个微胖的是他。我走过去叫他，他抬起头，那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温润，祥和，是那静夜的月光。他的头发有点白了，面容温厚，眼神和暖。我看到那个夜晚的风流到了他的发上，那晚的星滴在了他的眼中。

“黄河浪”从他的青春岁月里流出，四十年前的那个静夜，他朴素的单身宿舍里，开始泛起黄河的浪涛。文学的故事开始在他如墨的鬓发间生长。多年后，我从我们的文学的夜向他的文学的夜溯源。我们终将相遇。

他温暖地看着我，轻轻叫我的名字。所有的夜风都回旋在师专的记忆里，将纯净的月光旋成混沌而清幽的水涡。

我带我的学生再去拜访他。他依然温柔平和，宁静如月。我带学生到他那里去寻找文学的烛光，他就温和地点燃了交给我们。我们的夜从未熄灭过。他在，我们在。黄河浪在，文学在。

我邀请他来学校为我带的写作校本班学生讲课，他来了。他在讲台上侃侃道来，像从前他在师专。师生坐在台下望着他，眼神温暖而信任。他讲到夜色迷离。窗外，是校园中渐渐浸染时光的夜。在微暗的影里，他为学生们签名，为文学留印。

他说他从不是我的老师，因为他没教过我。可是在黄河浪的洪流里，他在那里，我在这里。他的岁月流向我，在我的文字的夜晚停留，告诉我夜风和清月的意味。他是我的上游，是我的师。

我也在师专的某个夜晚，在宿舍里独自审稿。一支蜡烛，一点微光，一沓从各系收来的稿件。室友们睡去。小小宿舍的窗外，是静谧的夜。住在上铺的我，在烛光下阅读和修改无尽的稿件。我也留恋那个静夜。我也一直在思考那个静夜去了哪儿。去了我的未来？去了我的命运？去了我的望乡？

我在找到他的时候，我找到了那些夜晚的星光与烛光。

那些星光与烛光也散布在他的周围，散布在这菏泽小城，也散布在无穷无尽的远方。

他是遥远处的那点星火。我们都从他的夜出发。

菏泽文学的滔滔洪流，都从他的夜出发。

他很美，幽沉宽阔的美，像那黄河。

那时，我们在西江月聚会。他谈笑风生。那个属于西江月的夜，如清恬的溪流，注解着黄河的涛声。清怡的纯净的文学的夜风在简单的菜蔬间流溢，那一刻我找到了师专的那些夜晚，那些恬淡的星光。

多年前，在师专，一个宁静的夜，我去体育系找一个男生改稿，在那座老楼的一楼，在灯光暗淡的走廊里，走着我，我抱着黄河浪的稿件，眼里有单纯的光。我在体育系门口大声叫那个男生的名字，全班的男生抬头看我，忽然一起大声欢呼起来。我下意识退到门外，在走廊口透进来的苍茫夜色里紧张而安适。那青涩的文学，青涩的夜色……

我知道他也有过这样的青涩。在黄河之水的汹涌漫流里，他在最初的文学之夜摇曳过他心灵的青草。他捧起了黄河浪的第一朵浪花，他挥舞文学的手臂开掘出黄河浪的第一抹清流。他在浩荡的大河中推波，让这大河奔腾浩渺，波滚浪涌。

文学的潜流永在。赵统斌，他在前面，我们在后面。一条大河，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