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滑雨浓，直是少人行

亞東

马滑雨浓，直是少人行

文/亞東

日前复读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 向谁行宿？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大家珠玑落纸，若仙工绘影，映出一帧帧粉艳绮图，生香活色。师师美人与徽宗对坐，香烟袅袅，橙衣初剥，弄弦低语，磨鬓侧身，回眸轻羞——近远相映，远近层生，俯仰顾盼，隐现若幻。其词字仅三十余，思巧天工，下笔珠玑，非神思莫可比拟。周词下阙三小句，尤动我心。

周词“马滑’‘，“休去”，“少行人”数字，如钥启匣，露显童年雨中奇遇。每读，便勾儿时忆。那一日情景，香绮难近师师与徽宗事，但奇幻则过之。因忆所触，心手俱动，不能自已。遂步了周大家之韵，填得一阙【少年游】，其安句尾亦持留其旧字。

【少年游·跳珠出水】

词/亞東

跳珠出水，落云似雪，热血雨中橙。

铁甲尤温，马嘶续断，疾喘乱弦笙。

俯身问：客伤应宿， 持旄到三更？

误君情浓，蜀山难去，天倾亦前行。

填此词靡费我许多时间，因少时不学古文。中学小学读红宝书，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挥手我前进，即舵手让读什么读什么。今日追怀旧事，无悔往昔，反多欢喜。有幸得着了上学勿须读书日子的乐趣，最喜小儿无赖课后不作业，日日上学摸鱼、下学偷桃打鸟乐趣今人怎得及。

及后批林孔得窥《三字经》，《增广贤文》，油印之本携归，屋内房外，树上水边，诵读反复，以求倒背之能，终知晓了几句不甚古的古文。儿时不解文中意，也不欲解其意，仅觉着诵读多有声韵趣，便多读了许多遍。

不善古文，更不谙写诗填词，故但填词，我必求借网上检测工具，借谱参音，依韵考律。此阙【少年游·跳珠出水】，多有出律处，心彷徨。后发现工具亦语周词多有出律处，始得释然。【少年游】多于一十五种以上的变体，当知古人填【少年游】时对平仄的随意。词谱后人攒集，造设繁复的手镣脚铐，专为自难？或示人以自高，显词人与“俗人”之殊异？

溯源求本，动我词兴的不惟周词的旖旎，袅袅的清烟，新剥的香橙，佳人的娇羞，慵懒的低语，更因了“马滑”、“休去”、“少行人”几个文词，精准地录下我童年时的一番奇遇。只今回首，童年遥遥，影影幢幢，五十多年前所见，如一册连环画，今时从故纸堆中翻出，禁不住想要熨烫衬裱一番，以防浅淡了儿时那一段奇幻时光。且允我从头道来。

到了适读小学日，正是风浪之年，幸停了刀枪，学校乃得以重开。炎炎夏日，母亲领我至左近学校报名，注册了一间离家近的学校。学校地面较街道低逾一米，入门一段下坡道，格局殊异。学校大门斜对省人民医院侧门，隔街看去，侧门右别有一小门。平时紧锁，后连着太平间，下学时我就见过从里面抬出包裹严密，比小学生身形稍大的物体。此段记述专为佑证儿时我见过人间悲愁事，后面遇事时心无巨澜，非是血冷。

天亮天黑，上学下学，也就是成语里说的时光荏苒。十多天的苦难过去了，我渐渐地习惯了上学的作息。一日午后，酷闷，人坐着亦冒汗。树不动，云亦不动，下学回家才放下书包，天即突变。本已非寻常岁月，更又忽逢异变天时。

风起风狂，云卷云暗，天黑天漏，雨声哗啦啦。窗外白雨茫茫落，阵阵飘摇似雪烟。楼顶的红瓦集收了雨水汇作急流，夺路从屋脊向屋檐冲出，欣欣然跃起立了一道水弧。水弧掉头向下，鞭打地面的积水，生出千万水晶莲花，朵朵清莲心中拥缀跳珠，生生灭灭。

那个下午祖母和我在家，祖母忧心，寻了把油纸伞，嘱我去小哥的学校接人。那日的雨被台风鞭打，催赶，下得疾，下得专心，滂沱而不它顾，一时三刻，是不会停下来的。

祖母递来的竹伞，圆竹做伞柄，润黄萤亮。大竹细劈做了伞骨，丝线系联作成一体。以竹节作伞顶，另一竹节则钻透，套于伞柄接联伞骨，滑动上下开合雨伞。白色棉纸覆粘在伞骨上，涂了桐油，防水防风。撑开了，一片油润半透的橙红，挡风遮雨，减弱了闪电光，却难阻惊雷。那样的伞，不似江南丽人三月兰指轻拈的那种秀雅巧俏，却给予我真的环拥与卫护。

下楼，撑伞，行出宿舍楼小门厅。操场积满水，落下的雨滴激撞，砸出了小水坑，向上反弹，朵朵冠莲捧跳珠。跳珠落到腿上，清凉、酥痒，更有几粒争相高跳，沾到短裤上，粘上时立时失了形，钻进布缝躲藏起来。行过操场向右拐，望向院门外，那便是桃源路。

桃源是个好名字，但那天却不同。风号号、雨滔滔；凤凰舞、仰天啸。凤凰舞，指沿街道两傍植种的凤凰树，其巨大的羽状对生复叶，在那一日尽失平日晚风中的翩翩与悠优，上下左右、翻转撞扑。街上积深水，雨帘茫茫望无人，看不远、如幕围，身独行却无畏怯。伞盖不间断的吡吡吧吧，未改我心乱，腿上传来的万点清凉，有趣、正是少儿享受又期待的麻痒。

低摯伞，涉过马路，边行边撩水，独自繁忙，无顾四方。雨中踏水，少儿人生最堪忆恋的童趣，直逼古人踏雪寻梅、临岸踏波之逸。踏上人行道向左拐，行了二、三十步，便看见省党委宿舍的后大门。从街边凹入一大块，与街道夹角七、八十度，围成一片弧形柏油空地。木制小亭立在由高墙环卫的玄铁大门旁，持械士兵面朝街道、肃立。

平日多有路过，总想探看门后的世界。隐隐一座小礼堂，阶前绿篱草径，花红柳绿，净洁非常，多数时间清幽无人。若偶遇会议散场，街上挤了众多小轿车，门内有人声，就有了生气。往里稍远处，绿荫浓锁池塘，几株古榕散立、树干斜斜伸向水面，长长的气根垂落，风来摇曳。今日雨大，就都糊涂了，像把石砚倾翻在宣纸上，接着又打翻了笔洗，洗笔水洇透了那张可怜宣纸。小小的年纪看不清门内设置，但心里却很清楚，那边是南北，那边是东西。

正自独行，待要涉过大门，身后远远传来踢嗒异响。铁叩地面，短短长长规律的韵动。噪杂的雨声里，踏嗒孱弱，却入耳。转过身，茫茫中一团淡淡的红，随着踢嗒的律点，上下波动，幽浮在失去轮廓的街影里。

儿时看过许多童话故事和神怪连环画，画皮、五彩路、长发妹，也惯见画笔颜料着于湿纸时自行晕染发散的妙奇，看到幽浮的形色，心中顿生了无数的联想，幻化出许多的异象与希冀。

踢嗒持续，淡红渐深、影影绰绰。一只棕红的马身，渐渐实显在雨中，没有腿的马，如浪中孤舟、起起伏伏。再看时，马腿渐清晰了，前蹄往前长伸，后蹄上翻向天，踢嗒声愈重，一瞬间马就从我身旁过去了。浑圆硕大的臀、精实修长的腿，惊醒起了我的遥思。

那是儿时见过的壮美，雪峰山上的幻影，那匹后腿直立于阿尔卑斯的战马，而今到了眼前 就在这里。马身条条楞愣、团团块块，紧绷在被暴雨润蕴的棕红之下，夺神，目迷。

红马在眼前往右急拐，顺着门前空地走向，离了街道即旋身往左弧转，冲往大门。心头怱有震颤，马滑雨浓，休去、少人行的画面，就此一帧帧地印入了我童年的脑海里。那个暴雨茫茫、无人的夏午，暴雨中的马，前蹄斜伸，后蹄翻飞，新月初弯样的弧转，漫妙如虞姬别离霸王时的水袖，美丽却隐隐悲戚。

　　蹄铁叩石，其声铮铮。再看时，马身忽陡侧，悲鸣裂空，仆马地卧。悲鸣与狂嘶突兀，穿刺雨中空街，刺痛我的耳鼓。望过去，一条前腿，一条后腿，对空蹬踢，力壮却不着物。骑士左腿为马身所压，雨水湿透了他的绿色军衣裳，挎包斜斜傍身旁。雨洇淡了地面的殷红，将其调作了粉橙，急切地向我展示它的暗喻，不是周词中那橙衣新破时的闲情，更像伊凡雷帝弑儿时的眼，从充血的暴怒变作了恐惧的无助。

　　我立于原地，不知退或进。不是血，我没有恐惧，我在回忆。儿时惯见伊凡雷帝手缝溢出的赤色液体，爱看拿破仑阿尔卑斯雪峰上微弯的手指，只不记得何处见过暴雨中的马卧人低。多年之后，每遇骤雨骤风，我仍能记起那匹马的嘶鸣。不是俗世声，不是凡间音，是天上虚空落下的，从五十多年前暴雨空街中穿出的回响，如箭，击撞我的胸膛，凌乱我的迷思。

亭中卫兵惯见骑士传令兵，上前伏身扶助，相询。当卫兵欲取其文件包代为递送，骑士呼吸逾疾，声颤却坚不许。文件包被环抱，纵被抬上担架，骑士双手依然不离。

此事经年，犹在眼前。回首童年的异遇，诧异其竟能合周大家“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的文字，虽不旖旎，不香艳，但武人的英气入眼，心中铭记。今步周大家《少年游·并刀如水》填《少年游·跳珠出水》，愿以‘跳珠出水’之景，应和‘马滑霜浓’之思，为那段武人英气刻石存证。愿当年兵士安好！若在地上、安好！若上了天庭、也安好，讫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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