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光长逝

GG

都市的喧嚣与燥热，像一把无形钥匙，蓦然旋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门扉。门后，是童年故乡的清凉夏夜——一片如今已沉入时光深水，再难触及的天地。连同那开启的钥匙，也一并消隐。

童年时的外婆家，就栖在西溪湿地的怀抱里，那曾是我整个童年的乐园。村落依水而建，小河环抱，竹林掩映，星罗的鱼塘、垂荫的柿树、零星的水田，织就一幅静谧图景。然而，那飘着炊烟的老屋，那承载欢声笑语的乐园，早已在时代潮涌中悄然隐去，化作浙大校园的一角，或融入湿地公园的景致。唯余记忆的轮廓，固执地在我心头，勾勒那片消逝的家园。

当灼人的日头敛尽锋芒，村庄便悠悠苏醒。家家户户在门前“道地”上泼洒清水，待暑气稍退，便点燃柿子叶、竹叶打烟堆。夜幕垂落，竹床、竹椅、条凳次第搬出，男女老少聚拢纳凉。蒲扇轻摇，闲话如丝缕飘散。孩子们则安静地围着讲故事的“道士”爷爷，听他一遍遍讲述那古老的牛郎织女。悠悠扇风，仿佛真能拂去燥热，也将时光扇得缓慢、悠长。

不远处的河道，晚归的小船轻摇橹而过。“欸乃”一声，橹声清越，碎了水中漫天星斗。水面漾开一片碎银，波光摇曳，聚拢，复又归于沉寂。船头灯火，在水波上明灭闪烁，宛如几星流萤，浮沉于墨玉般的夜色里——那水，那船，那星光，那摇橹人，今夕泊在何方？

而最令人心醉的，自然是那小小的萤火虫！点点幽绿，不知从何处悄然钻出，忽高忽低，轻盈地飘荡在湿润的夜气中。它们尤爱在竹林间穿梭，忽隐忽现，真似提着玲珑灯笼的精灵，在沉沉夜色里自在游弋，寻觅着什么。幼小的我常痴望着，暗自揣想：它们是在找寻失落的珍宝，抑或为迷途的生灵照亮归途？那时的我，又何曾想过，生命中最明亮温暖的那盏灯——我的外婆，有朝一日也会如这萤火般，悄然隐入永恒的夜色，去往我目光无法企及的天堂？

最难忘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外婆牵着我的手，步入竹林深处，去捕捉这些闪烁的小灯。清冽的月光穿过竹叶缝隙，斑驳地洒在落叶铺就的地上，也柔和地照亮外婆慈祥的面庞。她步履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林间的梦境，悄声耳语：“轻些，再轻些，它们胆子小呢。”我屏息紧随。萤火虫时而静静停歇在低垂的竹枝上，点点幽绿在暗影里无声明灭，宛如遗落人间的微缩星辰，在深沉的夜色里浮动、游弋。远远望去，那光芒真如极微小的琉璃珠子，在空中轻盈碰撞，发出无声的轻响，却永不碎裂——如此脆弱易逝，偏偏能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劈开一道温柔的缝隙。

外婆小心翼翼地将捕到的几只萤火虫，放进我早已备好的透明玻璃瓶。瓶中的几点绿光轻柔闪动，映亮我充满惊奇的小脸。那幽幽的光芒，仿佛不只停在瓶里，而是流进了眼底深处，在我童年那片广阔无垠的夜空里，永远地烙下了一抹无法磨灭的、温柔的印记。

此刻，窗外霓虹刺眼。我闭上眼，任思绪沉入那不复存在的夏夜。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玻璃瓶的微凉，眼前又浮现瓶内那几点幽绿的光，温柔跳跃，照亮了外婆含笑注视我的眼睛。那光，穿透数十载的岁月尘埃，依旧在记忆的最深处闪烁。它曾是我童年的星辰，如今，却更像来自遥远天堂的一瞥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