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情劫：沙尘暴里的相思草（小说）

天涯无风

美篇号：58407571

昵称：天涯无风

如果爱我，请你护我，加入我的世界，和你一起飞翔。

序言：在烟火巷里，寻找爱的回响

这是一部扎根于北方工业城市土壤的小说，字里行间弥漫着包头街巷特有的气息——那是阴山的风沙味、包钢的煤渣味，和晓琴熏肉店里袅袅升起、勾人魂魄的卤香。

故事的主角是鲁明和晓琴。鲁明，一个被两段失败婚姻灼伤的中年编辑，他的心是一座布满裂纹的围城，城内是过往留下的断壁残垣，城外是怯懦与渴望交织的彷徨。晓琴，一个在烟火巷里操持生计的熏肉店女主人，她的生活被油污与琐碎填满，灵魂深处却向往着文学世界的清风明月。他们的相遇，像两颗孤独的流星在混沌的夜空悄然交汇，照亮了彼此贫瘠的情感荒原。

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婚外情的故事，它更是一幅细腻描摹当代普通人情感困境与精神追求的浮世绘。我们看到的，是鲁明在过往创伤与崭新悸动间的沉重踟蹰，是晓琴在沉闷婚姻与灵魂渴求间的痛苦撕扯。他们的爱情，生于不可能，长于不圆满，却因其纯粹的笨拙与真挚，显得格外动人。

小说里没有完美无缺的英雄，只有一个个在生活泥沙俱下中挣扎求生的凡人。这里有鲁明前妻的凉薄与算计，有现任丈夫王建国木讷背后的温钝，也有市井街坊的烟火与喧嚣。作者以冷静却不失温度的笔触，将人性的复杂多面层层剥开，让我们看到其中的自私与善良，懦弱与勇敢，绝望与希望。

“风沙”与“卤香”是贯穿全书的意象。风沙是磨砺，是掩埋往事的无常力量，也是北方土地的粗粝底色；卤香是慰藉，是日常生活的温暖依托，也是欲望与情感的浓郁象征。正是在这风沙与卤香的交织中，两个孤独的灵魂试图靠近，互相取暖，演绎着一场在现实枷锁下关于爱、尊严与自我救赎的悲喜剧。

最终，故事或许没有给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圆满结局，但它让我们看到了生命在经历风沙洗礼后的坚韧与成长。有些花开，不为结果，只为在倒春寒里听一声回响；有些相遇，不为厮守，只为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围城中徘徊、在风沙中前行，却依然心怀微光、努力生活的普通人。愿你能在这个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并找到继续爱与被爱的勇气。

（一） 沙尘暴里的相思草

晓琴的心里，确实像被内蒙的沙蒿子入侵了，那些带着倒刺的荒草不仅在她胸腔里疯长，更是在她灵魂的每个缝隙中扎根、刺挠。每当夜幕降临，熏肉店的最后一位顾客打着饱嗝离开，她独自面对着一室狼藉和凝固的油污时，那种无处排遣的刺痛就变得格外尖锐——那个叫鲁明的男人，已经整整七天没有任何音讯了。

窗外，沙尘暴像一头狂暴的巨兽，嘶吼着将包头市区的天空撕扯成浑浊的昏黄色，连远处昆都仑河边巍峨的大青山都彻底失去了轮廓，被吞噬在一片混沌之中。土生土长的内蒙人早已对这种“阴阳脸”天气习以为常，可晓琴不行。自从鲁明音讯全无，她心里也仿佛刮起了一场永不停歇的沙尘暴，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践踏，踏得她心口窒闷，阵阵发疼。

“这个灰个泡，又断了气！”她用最地道的本地话恨恨地骂着，手里的不锈钢食品叉却泄愤似的狠狠戳进案板上那半片冷硬的猪头肉里，溅起的油污瞬间蹭花了指甲盖上那点新涂的蔻丹。这鲜红的颜色，猛地让她想起去年冬天，鲁明缩着脖子，蹲在自力道那积着薄冰的马路牙子上，呵着白气等她下班一起去吃烧麦的样子。那家伙臃肿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还滑稽地露出半截褪了色的红绳，他当时憨笑着说，是他老娘特意在正月十五的庙会上，一步一叩首为他求来的平安扣。她当时还笑他迂腐迷信，却在深夜打烊后，偷偷将那截从他腕上滑落的红绳缠在自己手指上，对着昏黄的灯光，痴痴地转了一整夜。

三天前的清晨，天还没亮透，晓琴就心神不宁地起身，特意将那只结婚时母亲给的牡丹花瓷杯擦了又擦，釉面上的花瓣娇艳欲滴。那是鲁明在微信上含糊说好要来看她的日子。她从清晨等到日上三竿，再到日头慢吞吞地挪到窗棂正中，杯沿上落下的灰尘，几乎比鲁明这些年说过的所有情话加起来还要厚。而他最后发来的那条只有冰冷三个字的消息——“没机会”，让她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比锅里翻煮的元宵还要圆，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沙尘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熏肉店的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声响。晓琴把手机重重扔在沾满油渍的围裙上，屏幕亮起，对话框里最后那条她发出的“记得吃降压药”的消息，已经被无数条系统推送和公众号文章顶到了三天前的位置。她突然想起鲁明以前随口提过，老家的信号塔建在荒山上，经常被这种鬼天气的风沙堵住接口。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软，下意识地伸手，用指腹轻轻拂了拂冰冷的手机屏幕，仿佛在擦拭某个遥远而脆弱的承诺。

就在这时，店门“哐当”一声被狂风猛地推开，风沙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闯了进来。晓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松开，待看清来人是在菜市场送杂货的老王时，那点刚刚腾起的希望又重重地沉了下去，坠得生疼。

“哎哟喂，这鬼天气，沙子都快把人埋了！”老王一边狼狈地拍打着身上的沙土，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晓琴，你家鲁编辑特意打来电话，千叮万嘱，说今天务必把这个交到你手上。他那边信号断断续续的，急得不行咧！”

晓琴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都有些发颤：“王哥，你…你见到鲁明了？他怎么样了？”

“人没见着，就通了个电话。听着背景音里风嗷嗷叫，估计是在镇上找的电话。他说老家信号塔让沙子埋了，他老娘的腰伤又加重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王把信封塞给她，“说是出版社催稿催得急，让你务必帮他校对一下。”

送走老王，晓琴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稿纸，稿纸最上面，还有一张对折的便签。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鲁明那熟悉而略显潦草的字迹：“琴，风沙堵了信号塔，娘的腰伤加重，暂时回不去。稿子帮我校对一下，出版社催得急。记得按时吃饭，少抽烟。明”

短短几行字，晓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滴甘霖，滴落在她干涸焦灼的心田上。那些在心里疯狂滋长、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荒草，仿佛瞬间被抚平了倒刺，暂时偃旗息鼓。她将那张轻飘飘的便签看了又看，才无比珍重地折好，塞进围裙贴身的口袋里，仿佛揣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始翻阅那沓稿纸。

稿子的标题是《沙蓬草之恋》，写的正是一个发生在苍茫风沙中的、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晓琴一字一句地读着，主人公的命运起伏紧紧抓住了她的心，字里行间的情感是如此熟悉，那女主角的倔强、隐忍、热烈与卑微，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影子！泪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稿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二） 副驾驶的梅花印

鲁明回来的消息，晓琴是从驾校教练老马那里听说的。老马是鲁明的中学同学，那天指导她倒车入库时，无意中念叨了一句：“哎，昨天在火车站瞅见鲁明了，拎着个大包，风尘仆仆的。”

晓琴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滑，车头差点撞到旁边的杆子。她的心顿时像一锅烧开的卤水，咕嘟咕嘟地冒着复杂的气泡。既想立刻冲去找他，问个清楚明白，却又梗着脖子，拼命压下发消息的冲动——她得让他知道，没有他鲁明，她晓琴的日子照样能过得阳光灿烂！这些天，她把所有无处安放的精力都投入到驾考上，熏肉店后厨那张小床的床头，驾校教材的纸页边角都被她翻得卷了毛边。

然而，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他，那些细碎的回忆就越是无孔不入。想起上回见面，她对着镜子涂抹口红的手就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已经整整四个月没有私下见过面了，尽管每次约会都像地下工作者接头，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但这种隐秘的刺激和短暂的温存，就像沾不得的鸦片，让她欲罢不能，隔一段时间不见，就想得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那天她可是精心打扮过的，特意穿了新买的碎花连衣裙，还把头发烫成了时兴的大波浪，风情万种地堆在肩头。可谁承想，约好的那家快捷酒店突然抽风，严格执行起双人登记制度，前台那盏明晃晃的射灯，把她和鲁明的身影照得无所遁形，简直像是把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关系硬生生扯到太阳底下曝晒。这可把晓琴难为情坏了，一个女人家，为了偷偷约会情郎，还得把自己的身份证信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得多丢人啊！她当时脸上烧得厉害，扭头就走。

等她好不容易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硬着头皮在约定地点附近徘徊等待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她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生怕一个眨眼，就错过了人海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当鲁明那辆半旧的比亚迪终于悄无声息地停靠在她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他那张带着疲惫却微笑的脸时，她忽然觉得，幸福原来离自己这么近。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缩进副驾驶座，车内皮革座椅散发出的淡淡霉味，混杂着廉价车载香薰的刺鼻香气，却反而衬得她唇上那抹精心涂抹的樱桃红愈发鲜亮诱人。

“哎呦，这是谁家的小姐？红嘴唇唇是要勾魂咧？”鲁明摇下车窗探头跟她说话时，带进来的风把她精心打理的发梢吹得凌乱飞舞。她心下一动，也顾不得许多，凑过去就在他略显粗糙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顿时，一个完整的、鲜红的唇印像一枚盖戳的印章，清晰地扣在他的脸上，红彤彤的，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像洁白雪地上意外落下的一瓣海棠，格外的醒目刺眼。她看着他错愕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连肩头那波浪似的发卷都跟着起伏荡漾——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怀笑过了。

回忆至此，晓琴的心像是被泡在了一汪温水里，又暖又酸。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逃不出这个名叫“鲁明”的情劫了，就像阴山脚下那些身不由己的沙蓬草，永远逃不出风的方向。

第三天傍晚，晓琴刚从驾校练完车回来，一身疲惫，却一眼就看见那辆熟悉的比亚迪静静地停在店门口。她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擂鼓般加速跳动起来。她暗暗吸了口气，强装镇定，目不斜视地走进店里。

鲁明果然在店里，正和她那个榆木疙瘩丈夫王建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无非是天气和肉价。见晓琴进来，鲁明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回来了？”晓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一边放下包，一边系上围裙。

“嗯，昨天下午到的。”鲁明站起身，显得有些局促，“我来取上次拜托你校对的稿子，出版社那边催得急，等着排版。”

晓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下沉。原来，他只是为了稿子而来。她默不作声地弯腰，从柜台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那沓她熬夜精心校对过、还细心用牛皮纸包好的稿子，递给他时，故意偏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谢谢你，晓琴，真是帮大忙了。”鲁明接过稿子，在手里掂了掂，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我娘那边……情况不太好，年纪大了，腰伤反复发作，身边离不了人。这段时间，我可能得经常往回跑，会比较忙……”

“知道了。”晓琴生硬地打断他，猛地转身假装去整理柜台里那些油光锃亮的卤肉，鼻子却忍不住一阵发酸，眼前泛起一片模糊的水汽。

鲁明站在原地，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推门离开了。

晓琴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听见汽车发动机远去的声音，才猛地抬头透过沾着油污的玻璃窗向外望去。车子渐行渐远，就在拐过街角的那一刻，她突然清晰地看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分明有一个模糊的、烫着卷发的女性身影，正侧着头，亲昵地对着开车的鲁明说着什么！

她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手里的割肉刀“哐当”一声掉落在案板上。原来他所谓的“忙”，所谓的“回老家”，不过是副驾驶座上，早已换了新的人！

当晚，晓琴躺在冰冷的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没忍住，抓过手机给鲁明发了条微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今天副驾驶上的那位，是你新认识的‘朋友’？挺时髦啊。”

微信提示音很快响起，鲁明的回复简单，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她的心：“那是我侄女小雨，大学放暑假，从北京回来看看我娘。晓琴，我不是故意不介绍你们认识，只是……我害怕任何形式的承诺，怕承担不起，怕最终还是会辜负。两次失败的婚姻早就把我变成了惊弓之鸟，我甚至……我甚至连向你郑重介绍我的亲人都会犹豫。对不起。”

（三） 烟火巷里的月光

或许是因为气急攻心，或许是连日来的焦虑疲惫终于压垮了身体，晓琴病倒了。她只觉得心口像是压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火，又烫又疼，吸进去的气总是找不到出口，憋闷得厉害。王建国劝她去医院瞧瞧，她却执意不肯，只是整日恹恹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几道细微的裂纹发呆，眼神空洞。

手机就放在枕边，微信里那个熟悉的名字被她拉黑了又放出来，反反复复，对话框里最后一条消息，依然是她三天前发出的那句：“记得吃降压药”。晓琴看着这句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弧，自己真是犯贱到了极点，明明是他先失了联，明明是他身边有了别人（哪怕那是侄女），她却还在下意识地担心他那不稳定的血压。

病到第四天头上，晓琴强撑着虚软的身体起床开店。无论如何，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店不能总关着。她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将所有的精力都疯狂地投入到熏肉店的生意和驾考刷题上，试图用令人窒息般的忙碌来麻痹自己那颗阵阵抽痛的心。

熏肉店的油烟在晓琴额前结成细密水珠时，科目一题库正在手机屏上明灭。晓琴最近憋着一口气，因为鲁明的副驾位她不能随时入座，所以她说什么也得把车本拿下。所以尽管每天晨钟暮鼓，熏肉店的杂事也够她忙的，但是她只要得闲就埋头模拟答题。她抹了把脸，可是97分的喜悦还未褪尽，新错题又像钢针扎进太阳穴。如此反复几次，激发出来晓琴的野性，手机“砰”地砸向案板，惊得花椒八角在卤汤里翻腾，她才消停。这已是本月第三次摔机，铝制外壳的凹痕里嵌着中年人的焦躁。

四十二岁的记忆像漏勺，知识顺着孔洞淅淅沥沥。毕竟年龄越来越大，记忆力明显减退。一想到记忆力差，晓琴更是感叹时不待我。可二十年前的《读者》合订本仍端立床头，书脊的裂痕里蛰伏着少女梦。想到年轻时候一边做生意一边看书的场景，晓琴心里滴血。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那时候订阅了《读者》、《钢城文学》、《铁花》等很多刊物，在知识的海洋里吮吸了很多营养，因此她特别憧憬学校里的日子。可惜她很早就辍学走入社会，干过酒店的面案，做过夜摊的摊主，但她总觉得自己没有走对路，没有定好位。于是在这个大浪淘沙的社会她也碰了不少壁，好在她总算熬出来了。

每天经营这个熏肉小店，收入倒也颇丰，房子还购置了两套。那些油墨香曾伴她揉面到三更，在夜市油烟里辟出方寸净土。如今两套房产的钥匙叮当作响，却打不开某扇虚掩的文学之门。尽管闲暇之时，她的文化情结依然旺盛，她羡慕那些知识分子，觉得他们文绉绉的，谈吐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似乎肚里装满了乾坤，眼里走遍了天下。每当有这样的顾客，她的割肉刀都会倾斜一点。而望着人家的背影，她甚至幻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老公多好啊。

越是这样她就越感到自己的悲哀，自己的婚姻咋就没有如愿，她都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就稀里糊涂的结婚生子了。悲情是会传染的，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到了她的家庭，她的男人。她就很烦乱，甚至觉得自己很悲惨。

丈夫王建国缩在店角玩消消乐的身影，活像尊褪了漆的泥菩萨。这男人连切肉都要等指令，仿佛大脑沟回被卤汤糊住了。昨日顾客嫌肥肉多嘟囔两句，他倒把剔骨刀往案上一拍：“爱吃不吃！”晓琴赔着笑多塞半斤护心肉，转头瞥见丈夫后颈堆叠的三道横纹，忽然想起屠宰场挂着的白条猪。

唉！晓琴瞥了一眼坐在店里一角的丈夫。王建国是一名企业职员，每天倒班，尽管一有时间就会到店里帮她，但是晓琴觉得他不来还好，他一来自己似乎更忙了。他还在低头玩弄着手机，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就见不得这种任何事都不是事的态度，他的眼里就永远没有紧张和忙碌。在她看来，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咋就长不大呢？他的眼里永远没有活儿，每动一下都要靠她的指挥。但是不指挥还好，越指挥越来气。因为你指挥一下他才动一下，他实在到不会动两下。有时候她气到怀疑人生，他到底是懒还是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培养好。眼里没活，脚下生根，她经常在心里暗想，如果离开她，他会不会饿死。因为既不会做饭，又不会做事。顾客来了，冷冰冰的一句要啥呀，完了。因为这个，她没少骂他。给顾客一个好态度，就是从人家兜里多掏人民币。这是多简单的道理呀，他愣是学不会。因此因为说话经常和顾客起冲突，晓琴没少擦屁股。

鲁明是踏着立秋的夕阳进来的。那天王建国刚把顾客气走，玻璃柜里的熏猪头正泛着玛瑙光泽。“这肉...用果木熏的？怎么卖？”浑厚声线撞碎满室滞闷。晓琴抬头撞见洗白的工装衬衫，第三颗纽扣将坠未坠，露出小片麦色胸膛。后来她总记得，那天鲁明眼底映着卤锅的琥珀光，像窖藏二十年的女儿红。

“哦，你好，刚出锅的猪头肉，25一斤。”晓琴立马堆起来笑容，似乎刚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一样，声音甜润，像和家人商量事似的。猪头肉在冰柜的玻璃罩下闪泛着红彤彤的光泽，诱人的香气不时从缝隙里钻出。

鲁明下班路过市场，卸下一天的疲劳，忽然想晚上喝一杯，于是鬼使神差的走进来。这个菜市场在青年路一带还是很有名的，毕竟是多年的老市场了，成为附近居民的生活打卡地。鲁明一走进来，就被道路两旁的叫卖声吸引，有长调有短音，此起彼伏。

鲁明很少逛菜场，倒也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他不知道哪家的卤肉做得好，于是东家进去西家出来，全当闲逛。忽然，远远就看见晓琴的店铺前顾客走马灯似的，人们笑意盈盈的走出来，比店铺的黄蕃招牌还灿烂。鲁明停在了店铺前，于是有了刚才的对话。

“这位大哥，我的猪头肉是经过香木熏制的，味道独特，保你好吃。”晓琴在鲁明的脸上转了又转，她展开了销售攻势。鲁明又不懂什么肉好不好，他是顺着人流和香气来的，所以他模棱两可。

“妹子，真会说话，既然保证你就看着办吧！”当晓琴把肉递过来，鲁明还没有搞明白他到底买了多少，只是觉得这个妹子敞亮，真诚。

以后，只要是想喝点或者招待一下来客，鲁明就成为了晓琴的常客，他总在晚市将散时晃进来。说报社编辑的钢笔漏墨染蓝了指尖，说菜市场的喧嚣比交响乐鲜活。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起来，偶尔会闲聊几句，互相也就多了几分了解，有回他遗落本《铁花》，晓琴在豆腐块文章里认出他笔名，字缝间忽然腾起青烟——那是她熄了二十年的心火在复燃。

微信对话框成了午夜秘密花园，慢慢的二人走进了彼此。“今天血压还高么？”她反复敲打又删除，最终发去张熏肉照片。他回了个流泪表情：“文字囚徒闻到自由的味道。” 她对着屏幕吃吃笑，砧板下的蟋蟀也跟着振翅。

后来晓琴告诉鲁明，她就是看上了鲁明的才华，她被他的文章吸引，仿佛走进一个精神的乐园，在那里她读出了自己的快乐，也找到了自己的悲哀。她觉得鲁明是懂她的那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一个懂你的人。所以晓琴从读他的文章开始，就泛起了涟漪。

可是随着交往的加深，鲁明就像一个孔明灯，带着她的希望放飞了，在空中任意的飞，她收不住线，再说她也没有什么线。于是她生气，恨自己无能，怎么就在到手的希望中挣扎，她宁愿把自己委屈也要鲁明，可是鲁明在哪里呢？

科目一模拟考再次弹出时，晓琴正盯着鲁明的新诗发呆。“肉身在卤汤里沉浮/灵魂却想抓住孔明灯的绳...” 她突然把手机扣在面团上，指尖陷进绵软里。王建国嘟囔着来取蒜臼，带翻的醋瓶在瓷砖上画出扭曲溪流。晓琴望着丈夫撅臀擦地的背影，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夜市摊前，他也是这般笨拙地打翻她的辣椒罐。

晓琴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她这辈子苦过难过，但是她没有流过泪。可是自从和鲁明交往以来，她不知道哭过了多少回，她有时候恨自己软弱，怎么就不能下狠心彻底的离开他。她删过他的微信，可是坚持不了一天，她就开始期待微信的蜂鸣声，她就不由得想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脸庞，想知道他的高血压怎么样了？于是赶紧加上，然后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质问他：“你加我干什么？我恨你。”

晓琴捡起被她摔在床头的手机，科目一的测试题正醒目的陈列在那里，等待她的检阅。她必须过了科一，科二让他陪我练习，这样也许快点。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落下几片早衰的黄叶。晓琴重新点亮屏幕，错题解析的蓝光映亮眼角的细纹。她悄悄点开收藏的语音，鲁明在念北岛的诗，背景音里有遥远的车笛轰鸣。卤锅咕嘟冒着泡，把某个未名的期待熬进愈加浓稠的夜色里。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鲁明却意外地再次出现在了店门口。这次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身边果然跟着那个白天在车里见过的年轻女子——卷发，俏皮，正是他的侄女小雨。

“晓琴，没打扰吧？这是我侄女小雨，刚从北京放假回来探亲。”鲁明略显尴尬地介绍道，眼神有些闪烁，“她呀，早就听我念叨你这儿的熏肉是包头一绝，一直馋着呢，非要我立刻带她来尝尝鲜不可。”

晓琴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割肉刀，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原来那天的所谓“情敌”，闹了半天，竟是鲁明的亲侄女！一场乌龙！

小雨倒是活泼开朗，一点不见外，很快就自来熟地和晓琴聊了起来，嘴巴甜得很。她说鲁明在北京时就经常在她面前夸赞晓琴的熏肉手艺是天下一绝，还说晓琴嫂子是他见过的最能干、最爽利、最有味道的女人，把一个小小的熏肉店经营得风生水起。

晓琴听着，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既为误会的解除而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欣喜，又为自己先前那些阴暗的猜忌和刻薄的质问而感到无比的羞愧。她偷偷地、飞快地瞥了鲁明一眼，发现他正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微笑着看着她们聊天，眼神中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于温柔的平静。

送走活泼的小雨后，鲁明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磨蹭着留下来，默不作声地帮着晓琴收拾打扫店铺。两人默默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又暧昧的气氛。

"对不起，晓琴。"鲁明突然开口，"我知道你看到了小雨，却没有及时解释。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晓琴背对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以为你......"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鲁明轻轻扳过她的肩膀，"但我鲁明再不是东西，也不会做那种事。你在我心里......很重要。"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晓琴心中所有的委屈。她再也控制不住，扑进鲁明怀里痛哭起来。

窗外，月光洒在烟火巷里，温柔如水。

（四）鲁明的围城寒

在晓琴熏肉店那袅袅升起的卤香中，鲁明的世界却依旧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色调里。那卤香，仿佛是从岁月深处飘来的一缕慰藉，却又勾起了他心底更深的落寞与无奈。他的烦恼，如同被阴山的风卷起的沙砾，弥漫在心间，找不到源头，也看不清去向。

阴山的暮色，带着包钢特有的煤渣味，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他走出铁花编辑部，踢着脚下的碎石，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而无力。后颈那一阵刺痛，仿佛是命运在他身上留下的标记，提醒着他那些被遗忘的过往和被抽离的灵魂。

自打两段婚姻溃败后，他总觉得有双绿眼睛在梦里啃他的结婚照，齿缝里还卡着二十三年前的雪夜。

九十年代的职工宿舍里，弥漫着咸菜缸的霉味和人们淡淡的愁绪。那个年代精神生活极为匮乏，单身职工们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后就是闲逛、喝酒，或者昏昏沉沉地睡觉。偶尔的娱乐，也仅仅是去职工俱乐部看场电影或者跳跳舞。

很多年轻人为了填补精神空虚，常在职工俱乐部里晃荡。他们缩在角落寻找些许刺激，从白炽灯管在舞池上方投下青白的光里，看女工们旋转的百褶裙摆。如果能跟哪个女生搭讪几句，或者搂着跳一曲舞，就会怦然心动，也不管她是不是合适，先交往起来再说。至少，鲁明就是这样的混沌。

鲁明再见到李红梅的时候，他刚刚参加工作，搬离了三中宿舍，住进了职工第五宿舍。而她还在上职高的幼师班，正是青春年华，活力四射。他们是在第四职工食堂偶遇的——李红梅和同学们为了调剂口味，有时也会去职工食堂改善生活。

那天，鲁明热情地邀请李红梅和她的同学走进他的职工宿舍。墙上糊的旧报纸正巧印着《天仙配》剧照。以后，到底是不是因为爱，鲁明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个女孩子陪伴倒也减轻了许多单身生活的寂寞。于是他们像恋人一般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开始了那段注定纠缠二十三年的缘分。

回想起初遇，那是1988年的冬天，友谊三中后巷的冰溜子像是时间的凝固。鲁明横着二八自行车堵住窄巷，一脚踩地，一腿叉在自行车大梁上，车把上晃着半瓶红高粱，肆无忌惮地挑衅。李红梅推着凤凰车立在巷口，车筐里的搪瓷饭盒因她的激动而叮当乱响。

"叫哥哥就让道。"他酒劲一涌就拽住了人家白嫩嫩的手腕，手指勾住她腕上红头绳，却被她反手一推——两辆车摔成十字架。他们在冰碴子上滚作一团时，绝对想不到这场纠缠会持续二十三年。

九十年代的爱情像俱乐部舞池的灯，青白得照不见人心。鲁明与李红梅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却在平淡与争吵中缓缓前行。最初那些为了生活奔波的日子，虽有磕绊，却也因着相互依靠而显得温暖。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红梅眼底的自私与不通情理，逐渐成为了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真正出现变故是在十五年之后。婚后的李红梅确实像阴山特产的铁蒺藜，表面圆润，攥紧了就扎满手血星子。最叫他心寒的是一年也见不到父母几面，而且父母从不敢添麻烦，李红梅居然也能挑出毛病并因此和鲁明闹意见。

鲁明失望极了。因为他在找对象的时候，就给父母讲过李红梅的善良，说她脾气挺好，适合农村的孩子，不像有的城里人看不起农村人。他认为这是一场很好的姻缘。可是现在看到她撇着嘴的样子，活脱脱像极了矿洞壁上渗出的酸水，腐蚀着他曾向父母夸口的"善良媳妇"。

那是个寻常的周末午后，鲁明刚把积攒半年的工资塞进信封，准备寄给乡下闹病的老母亲。李红梅尖利的声音就从厨房刺出来："又给你那个无底洞老家填坑？这月水电费还没交！"

鲁明试图解释："妈的腰疼病犯了，连炕都下不来……"

"下不来？我看是装不来！"李红梅摔打着锅铲冲出厨房，油渍斑斑的围裙像面战旗，"你那个妈，去年说腰疼讹走两千，前年装心脏病骗走三千！当我们开银行的？"

"你闭嘴！"鲁明额头青筋暴起，"那是我妈！"

"哟，现在知道是你妈了？"李红梅叉腰冷笑，"你女儿交补习费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痛快？上周我要买件三百块的大衣，你说等发年终奖！敢情你们鲁家的钱是钱，我们娘俩就得喝西北风？"

最刺痛鲁明的不是这些话，而是她说这些时眼底的凉薄——像看陌生人似的打量着他攥紧的信封，仿佛那里面不是救命的钱，而是赌桌的筹码。

争吵最终以李红梅撕碎信封告终。钞票雪花般散落时，鲁明突然想起二十三年前冰巷里那个腕系红绳的姑娘。当年她为他呵手取暖时，眼里汪着昆都仑河解冻的春水。如今那春水早冻成冰碴子，扎得他心肺俱疼。

离婚那天的细雪下得很有分寸，像给二十三年婚姻留最后体面。鲁明蹲在民政局台阶上抽烟，衣兜里离婚证还带着民政大厅的寒气。二十三年的婚姻最后化作两张薄纸，轻得能飘进城市街角的那些褶皱里。远处谁家电视里传来唢呐声——调子明明是《百鸟朝凤》，落在他耳里却成了《哭坟》。

第二段婚姻更是荒诞。2014年腊月，他在小尾羊酒楼帮人办事，三杯下肚，穿貂绒的王霞被他搂得踉跄。耳坠晃出的金光和满脸的红晕后来变成屋里的氛围灯，照亮两人在存折上画的押。

二婚的猜忌比阴山的冻土层还硬——她防他贴补前妻孩子，他嫌她给娘家侄子塞红包。十年里，他们在算计中行尸走肉，从最初的倾心相印到同床异梦，最后沦为"邻居式婚姻"。直到王霞举着离婚证冲出民政局，貂绒大衣下摆扫过门槛，像截断过往的铡刀。

某夜电视里播《山神娶妻》，新娘盖头被风掀起那刻，他猛地攥紧遥控器——油彩脸谱竟与李红梅、王霞的面容重叠。窗外河北梆子突然炸响，是《寡妇上坟》的调。通风孔钻进的卤香混着煤烟，让他想起二十三年前李红梅腕上那根褪色的红头绳。

原来阴山的风早把答案吹散了，只是当年推自行车的青年，错把冰碴子的反光当成了银河。

如今鲁明的世界只剩两个锚点：铁花编辑部的旧桌椅，晓琴熏肉店的玻璃橱窗。他的世界，被两段失败的婚姻割裂成两半，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迷茫。

晓琴的熏肉店飘出卤香时，鲁明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那裂纹，不仅出现在玻璃橱窗上，更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头。他的婚姻，如同那裂纹一般，从细密到破碎，最终只剩下残片。裤兜里的离婚证，硬如矸石片，硌得他大腿生疼，也硌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对晓琴的感情，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过去的伤痕太深，他害怕再次受伤，也害怕伤害这个单纯善良的女人。

深夜，鲁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阴山的轮廓。两次失败的婚姻像阴山的冻土，封冻了他爱人的能力。他想起晓琴温暖的笑容，想起她为他做的一切，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我配得上这样美好的感情吗？"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一个被婚姻伤得千疮百孔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爱？"

（五）倒春寒里的杏花劫

北方的春总带着股狠劲，昨日还裹着貂裘呵白气，今晨杏花便扑簌簌落满包头街巷。这是春分后晓琴断联的第七个黄昏。

鲁明踩着满地粉白碎玉踱进编辑部，老式玻璃柜映出个灰扑扑的影子——自打王霞离开后，他便活成了褪色的旧报纸，连中缝广告都比他有看头。

审稿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小徐的迪奥毒药香水，老张的茉莉花茶垢，还有女编辑们补妆时扬起的粉雾，混着隔壁羊杂碎的膻气横冲直撞。对面小徐新换了斩男色唇膏，那抹鲜艳的红，像极了王霞摔碎的婚戒釉面。

他把鼻尖埋进泛黄稿纸，油墨味混着脂粉香，竟酿出某种致幻剂般的眩晕。"这些娘们儿……"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划拉《参考消息》边角料折的飞机，"活像超市临期打折的奶油蛋糕。"红笔圈住某篇稿件的"缱绻"二字时，忽然想起昨夜删掉的小说段落："中年男人的孤独是件起球毛衣，每根线头都拴着个出走的女人。"

子夜台灯在墙皮剥落处投出光晕漩涡。往事在22瓦暖光里显影：李红梅的银镯在床底铁盒里呜咽，王霞的丝巾成了鼠标垫上永不开屏的孔雀。而初识晓琴那日，她顶着蓬松卷发从货架后探出头，眸子里汪着昆都仑河解冻时的碎冰。大波浪扫过他起球的毛衣领，空气里炸开忍冬花的腥甜："哥，刚卤的猪头肉，独家配方。"

微信提示音乍响，惊落烟灰缸里半截江山。"哥，在吗？"像素颗粒拼凑的粉色兔子头像跳动着，他悬在键盘上方的手微微发颤。保温杯里枸杞沉在杯底，凝成晓琴围裙上凝结的油珠。

"你们文化人的心都是防盗门！"上个月这双手刚推开过她递来的姜茶，此刻却贪恋起对话框里虚幻的暖。他想起昨夜删掉的那段文档："所谓爱情，不过是两个绝望患者在彼此伤口上培植的菌菇……"

第二段婚姻崩盘那晚，他抱着闷倒驴酒瓶走在团结大街，瓶底积灰蹭脏了灰西装——就像十年前捧着离婚证那样滑稽。烧刀子淌过喉管时忽然顿悟：自己这类人就像过期罐头，无论李红梅、王霞还是晓琴，不过是不同批次的临期标签。

可晓琴偏不信邪，非要把罐头撬开闻闻馊味。后来每个审稿日，保温杯里都晃着她塞的枸杞菊花茶。当某天发现文档里全是"杏花""波浪"之类的词频，他到底还是慌了——这比当年发现李红梅去舞厅跳舞还吓人。

尽管晓琴更像他的精神伴侣，但她的执着让鲁明心生畏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爱情婚姻，他是缺乏免疫力的，都是激越着走进，却遍体鳞伤地爬出。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折磨，不想重蹈覆辙。

"你当我是美团外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上周晓琴把保温桶摔在他单位门口的水泥地上，党参乌鸡汤溅成幅抽象画。他蹲着收拾瓷片，恍惚看见五年前同样的姿势——那时他在捡王霞摔碎的婚纱照。

晓琴的微信不能不理，这个倔强的女人，发起脾气来就像驴子尥蹶子，踢起来的脚是会伤人的。此刻对话框正在吞噬最后一丝宁静。鲁明摸出抽屉深处的红梅烟，尼古丁迷雾中，晓琴的语音条一条接一条爆开：

"你们文化人就爱玩文字游戏"

"胆小鬼！"

"明天我就去人民公园相亲角！"

他对着冒热烟的电脑屏苦笑。文档里《杏花劫》三个字刺着眼，故事卡在"她总把卤汤里的八角数成婚戒克拉数"再也推不动。

鲁明自嘲地摇了摇头，又伏案疾书。当晨光爬上窗台时，百叶窗的条纹光影正切割着文档字数统计栏的尾数。他在发送键上悬了三分钟，指甲盖压出个月牙形白印。二十万字文档化作电子蝴蝶，扑棱棱飞向出版社邮箱。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粉色兔子头像顶着99+未读："我在你楼下。"鲁明掀开吱呀作响的百叶窗，见晓琴站在路灯投下的光锥里，围裙兜探出截油纸包裹的卤肉，昏黄光线下，渗出的酱汁正沿着纸缘缓慢爬行。

衣柜里挂着那件沾过闷倒驴的灰西装，袖口还留着十年前民政局暖气片蹭上的铁锈色。鲁明的手指在夹克拉链上停顿片刻，最终按下语音键："等会儿，我穿件厚夹克。"

楼下的杏花突然被风卷起，几瓣贴在毛玻璃上，成了蒙尘世界里最后几点鲜活的校对符号。

（六）晓琴的思念长征

鲁明最近在赶写小说，晓琴是知道的。每当夜幕降临，她总会站在熏肉店门口，望着远处编辑部那盏亮着的老旧台灯出神。灯罩裂了道缝，在夜色里洇出毛茸茸的光晕，像极了鲁明温和又略带忧郁的眼神。

这短短千米的距离，成了她思念的长征。每当心绪翻涌，她就寻个由头，或送点猪头肉，或拿些熏猪肝，只为能看一眼那个匆匆转身的背影。那背影如同无形的磁石，吸引着她，哪怕只是短暂的凝望，也足以让她心满意足。

这天上午，晓琴坐在店里的长凳上，捧着搪瓷茶缸出神。茶渍在缸沿洇出褐圈，她抿一口，苦味从舌尖漫到眼窝。泪水不争气地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模糊了过往的心事。

爱而不得，如芒在背。她与鲁明之间，总似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让她既近又远。她清晰地记得他的生日，并能为此精心筹备，却总等不来自己的那份喜悦。鲁明的淡然让她气恼，但隔不了一日，她又总会为他开脱：这个男人总是那么粗心，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想一想鲁明每天忙碌的身影，她那颗刚刚鼓起来的心，又慢慢地瘪了下去。这就是爱吗？为什么心总是隐隐作痛？

黄昏时分，晓琴站在路灯下，望着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心中满是惆怅。今天下午练车很顺利，倒车入库和侧方停车把把都过。想起科一考试那天鲁明微信里的鼓励，心底到现在还流淌着暖意。

"细心点，不要漏题，过不去咱大不过重头再来。"这简单的话语像阳光温暖了她的心房。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更加坚定，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教练的夸赞声："左转弯时要打足两圈半。不错，今天你的手感很好。"

她感受着从未有过的丝滑与自信，车外的清风似乎也带着笑意松驰了神经。这是练车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她惬意地做了个侧位停车后，迫不及待想要分享这份快乐。"哥，在单位不？我想见见你。"发出这一行字后，晓琴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

当鲁明刚从单位大门转角出现，晓琴的心便如小鹿乱撞。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内心的激动与不安，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向前移动。然而距离越近，她的心就越发慌乱，那些想要倾诉的话语在舌尖打结，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小跑到鲁明面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猪头肉的专用油纸，指腹沾着晶亮的卤油。这方寸猪头肉里藏着她的用心：贴着脸颊的五花要片成柳叶，猪耳软骨得切作梅花，连鼻孔里那点胶质都要凝成琥珀色的冻。上次鲁明随口说"肉皮煮老了"，她足足在卤锅前守了三个通宵，把火候记成绕口令般熟稔。

鲁明怀里抱着牛皮纸袋，露出半截《收获》杂志的封面，袖口沾着的油墨散发出浓浓的墨香。他的眼神在看到晓琴时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温和地笑了。那一刻，晓琴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所有的怨恨与不满都瞬间消散，只剩下无尽的亲近与渴望。

她突然想起他总说"文字比肉香"，正要生气跺脚，却瞥见他靴帮上沾着的猪油星子，在路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哥......"她轻声呼唤，声音里带着颤抖和甜腻。

鲁明微笑着点头，接过她手中的肉，"你忙乎的像啥似的，为口吃的不值得跑。"他的话语温暖而客气，却让晓琴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她多想告诉他这些天自己的心里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多想问他是否也曾想起过她，可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轻轻的："今日猪拱肉最嫩。"

鲁明点点头，"还好，就是有点忙。"他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晓琴有点不敢对视，心中却满是深情与期待。她多么想要个拥抱啊！可是身边的行人毫不知趣地来来去去。"我先回办公室了，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简洁而平淡的回答像是例行公事，晓琴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五味杂陈。

望着鲁明转身离去的背影，晓琴多想追上去，拉住他，让他听听自己的心声。可是她的脚步像被定住了一般，无法移动。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与悲哀。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爱情？总是她在默默付出，默默等待，而他却始终无法理解她的心？

夜色渐深，晓琴独自站在路灯下，心中充满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这样等待，不知道这段感情是否还有结果。可是每当想起鲁明的笑容，想起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她的心便又忍不住柔软下来。也许，爱就是这样，即使充满痛苦与无奈，也让人无法割舍。

她抬起头，望着远方，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勇敢地面对，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爱。也许有一天，鲁明会真正理解她的心，会看到她为他付出的一切。

（七）烟火巷里的月光

晓琴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泪水强行憋回。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心中的钝痛早已盖过一切。她知道，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爱需要勇气，更需要行动。

从那之后，晓琴依旧会去鲁明单位附近，但她不再只是默默等待和送熏肉，而是开始用另一种方式"读"他。她注意到他每次久坐后起身时，总会无意识地揉捏后颈，眉头因酸痛而紧锁；她想起有次他随口抱怨，说颈椎僵得像锈住的螺丝，连转头都费劲。这份埋藏很深的牵挂，让她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托人打听，找到一位老中医开的推拿馆，交了学费，每周抽两个晚上去学专业按摩手法。每晚关掉熏肉店后，她就在昏黄灯光下对照人体穴位图练习，纤细的手指因反复用力而红肿发颤。一个月后，她终于掌握了缓解颈椎病的按摩技巧，还用店里半个月的利润，精心挑选了一个高品质的颈椎按摩仪。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降临那天，晓琴再次鼓起勇气，带着按摩仪来到鲁明办公室。鲁明正揉着太阳穴，桌上散落着稿纸，看到她时眼中掠过一丝惊喜。

晓琴将按摩仪放在桌上，声音轻柔却坚定："哥，你工作那么辛苦，这个能帮你缓解疼痛。"不等他回应，她已经走到他身后，"你总是这里疼，对吧？"她轻声问，温热的手掌准确无误地贴在他后颈最僵硬的肌肉群。

鲁明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拒绝。在晓琴轻柔而专业的按摩下，他能感觉到僵硬的肌肉逐渐放松。这时，他突然想起李红梅从未关心过他的颈椎病，甚至在他疼得睡不着时还说风凉话："写那些破文章能当饭吃？"对比之下，晓琴的体贴更显得珍贵。

"哥，你一心扑在写作上，但我也希望你能多照顾自己。"晓琴鼓起全部勇气，声音轻柔却坚定，"还有......我希望你能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看着你，爱着你。"

鲁明的身体明显一颤，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晓琴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真情的眼睛。那一刻，他心中某处冰封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他想起收到晓琴送的护心肉时，王霞只会算计"这得花多少钱"，而晓琴却总是惦记着他的喜好和健康。

此后，鲁明和晓琴的相处渐渐有了微妙变化。鲁明虽然依旧淡然，但会主动和晓琴分享写作中的趣事，也会在闲暇时去熏肉店坐坐。

就在晓琴以为幸福即将触手可及时，鲁明却突然接到一个重要的写作邀请——需要去云南偏远山村采风三个月。分别那天，晓琴强忍泪水，为他准备了一大包生活用品和常备药品。鲁明看着眼前这个细心体贴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他破天荒地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短暂的拥抱。

鲁明离开后的日子漫长而寂寥。晓琴每天都会查看手机，期待他的消息。然而山区信号很差，鲁明又全身心投入创作，联系少之又少。

这些天，王建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看到晓琴心神不宁的样子，竟然笨拙地照着手机教程给她熬粥。虽然粥熬糊了，但他小心翼翼地把上面还能喝的部分盛给她，自己默默吃掉糊底。晓琴生病时，他守在她床边，时不时笨手笨脚地帮她掖被角。有天晓琴醒来，发现床头放着一本翻旧了的《读者》——那是她最喜欢的杂志。

疲惫不堪的晓琴那晚很早就睡下了。在梦里，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早晨，鲁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约晓琴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公园。公园里的梅花凌寒绽放，暗香浮动。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盛开的白梅林中，鲁明正单膝跪在她面前，手中举着一枚精致的戒指。

"晓琴，在云南的每个夜晚，我看着满天星辰，想的都是你。"梦中的鲁明声音温柔而坚定，"想起你为我做的一切，想起你的微笑，你的坚强。是我太迟钝，太久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及时意识到你对我的重要。"

晓琴在梦中泪流满面，看着鲁明真诚的眼睛，她几乎要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她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被子，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窗外天刚蒙蒙亮，王建国在身旁鼾声如雷。晓琴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心中五味杂陈。原来那美好的结局，不过是一场梦。

一个月后的深夜，晓琴突然接到鲁明的电话，信号断断续续，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晓琴，这里星空很美，我想起你说过喜欢看星星。"电话突然断了，晓琴握着手机，心跳如鼓，一夜无眠。

在云南的深山里，鲁明站在客栈露台上，望着满天繁星。远处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山脚下的村庄灯火阑珊。他想起晓琴说的那句话："就像阴山的风沙塑造了奇特的地貌，生活的磨难也塑造了现在的他——残缺，但真实。"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正是因为经历过失败和伤痛，他才更懂得珍惜真挚的感情。晓琴就像这深山里的星光，照亮了他内心最黑暗的角落。

就在鲁明即将回来的前两周，晓琴的熏肉店因疫情面临倒闭。她四处奔波筹措资金，却屡屡碰壁，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鲁明。

（八）现实的十字路口

清晨的熏肉店还弥漫着昨日的卤香，晓琴却觉得那香味变得沉重压抑。她机械地切着肉，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个逼真的梦境。

王建国揉着惺忪睡眼走进来，一如既往地问："早上吃什么？"他的语气平淡得像问今天天气，二十年来从未变过。

晓琴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这样的对话，这样的生活，就像一盘重复播放的录音带，每天都在重播同样内容。

"你自己不会做吗？"话一出口，晓琴自己都愣住了。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这样对丈夫说话。

王建国也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不认识这个同床共枕二十年的女人。

就在这时，鲁明的微信来了："今天能见一面吗？有些话想当面说。"

晓琴的手指在屏幕上徘徊良久，最终回复："好，下午三点，老地方。"

昆都仑河边的长椅上，鲁明早已等在那里。见到晓琴，他立即站起身，眼神中满是复杂情绪。

鲁明拉着晓琴走到一片盛开的白梅前，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戒指，声音有些颤抖："晓琴，在云南的每个夜晚，我看着满天星辰，想的都是你。想起你为我做的一切，想起你的微笑，你的坚强。是我太迟钝，太久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及时意识到你对我的重要。现在我想清楚了，我不想再错过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晓琴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她却摇了摇头。鲁明的脸色瞬间苍白。

"除非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犹豫了这么久？"晓琴哽咽着问。

鲁明深吸一口气，握紧她的手，目光望向远处阴山起伏的轮廓，声音低沉沙哑："晓琴，你知道我经历过两段失败的婚姻。李红梅和王霞，她们像阴山的风沙，一点一点磨蚀了我对感情的信心。"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晓琴掌心的纹路："和李红梅离婚那天，我蹲在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看着结婚证被撕碎扔进垃圾桶，感觉自己就像个被丢弃的空酒瓶。和王霞的那十年，我们更像是合租的房客，每天都在算计和猜忌中度过。"

"去年冬天，就在遇见你之前，王霞终于签了离婚协议。那天我独自走在昆都仑河边，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看着河面结的冰，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再也不敢对任何人动真心。"鲁明的嗓音有些哽咽，"我怕自己再也给不起承诺，怕重蹈覆辙，怕伤害你，也怕再次被伤害。"

他转头凝视晓琴的眼睛，目光中满是脆弱与真诚："所以你靠近我的时候，我躲了。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我这样一个被婚姻伤得千疮百孔的人，怎么配得上你这样美好的感情？"

晓琴的泪水无声滑落，她反手紧紧握住鲁明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哥，你不是空酒瓶，你是被沙子掩埋的美玉。那些伤痕不是你的耻辱，是你活过的证明。"

鲁明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在云南的每个夜晚，我看着满天繁星，终于想明白了——爱情不是完美无缺的童话，而是两个带着伤痕的人，依然愿意互相温暖，互相治愈。晓琴，你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不完美的我吗？"

晓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宇："我爱的正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你，有伤痕，有软弱，但依然在努力生活的你。"

远处，阴山在夕阳映照下泛着金色光芒，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沙蓬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他们的爱情起舞。

"晓琴，我..."鲁明欲言又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盒子，"在云南看到这个，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

盒子里是一枚银质发簪，簪头雕成沙蓬草造型，精致独特。

"我知道这很冒昧，"鲁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我想告诉你，你值得被珍惜，被疼爱。"

晓琴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多么想接过这份心意，但现实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

"鲁明，我..."她哽咽着，"我有家庭，有丈夫。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鲁明的眼神黯淡下来："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晓琴，人生苦短，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晓琴望着河面上漂浮的冰块，心中仿佛也有什么在碎裂。她想起那个梦境，想起二十年来平淡如水的婚姻，想起与鲁明在一起的每个心动瞬间。

最终，她轻轻推回了那个盒子："对不起，鲁明。我不能这样对待建国，虽然他有很多缺点，但他从未背叛过我。"

说完这句话，晓琴转身离开，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她知道，自己正在走出一个美丽的梦境，回到那个或许平淡但却真实的现实。

河风吹起她的发梢，仿佛在为她拭去未干的泪痕。

（九）沙蓬草的抉择

晓琴回到熏肉店时，天色已近黄昏。店里的卤肉香味依旧，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王建国正坐在老位置玩手机，但晓琴注意到，手机屏幕是暗的，他只是无意识地用手指在上面划着。听到开门声，他像是被惊醒了般，慌忙按亮屏幕，头也不抬地问："晚上吃什么？"

若是往常，晓琴会默默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但今天，她站在原地，凝视着这个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她发现他鬓角已经花白，曾经挺直的脊背如今微驼着。他看似专注地盯着屏幕，但晓琴分明看见，那屏幕上停留的并不是消消乐界面，而是手机相册里一张很久以前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她和建国站在刚盘下的店门口，笑着，手里拿着一串鞭炮。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这半个月，她心神恍惚，店里的事几乎全丢给了他。卤汤的味道似乎没变，但晓琴发现装香料的纱布包换成了新的，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艺。装肉的塑料袋也整齐地叠好放在柜台下，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乱扔。这些微小的改变，像无声的语言，诉说着她不在状态时，这个笨拙的男人也曾试图努力撑起这个店。

"建国，"晓琴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谈谈吧。"

王建国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惯常的茫然，但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谈什么？肉卖完了？"

晓琴深吸一口气，坐在他对面："谈谈我们，谈谈这二十年。"

王建国放下手机，表情变得严肃。他下意识地想摸烟，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是无措地在裤子上蹭了蹭。这是晓琴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寻常。

店外，沙尘又起，风声呜咽着拍打门窗。晓琴望着窗外漫天黄沙，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差点就要离开你了。"

王建国的脸色瞬间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有些发白："因为……因为那个编辑？" 他的声音干涩。

晓琴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因为他，但也不全是。"她环顾着这个经营了半辈子的熏肉店，"我四十多岁了，却突然发现自己从没真正活过。每天就是切肉、卤肉、卖肉，周而复始。我们之间，除了‘吃什么’，好像就没别的话了。"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王建国低声说，目光垂向地面，看着地上某块瓷砖的裂纹，"咱们有房有店，日子过得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我就知道把店看好，……别的，我也没琢磨过……"

"是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晓琴苦笑，"可是建国，你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吃饭聊天是什么时候吗？记得上次一起出门走走是什么时候吗？"

王建国沉默了，手指在桌面上画着无形的圆圈，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半晌，他才瓮声瓮气地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我……我不会说那些好听的。我就觉得，把饭做给你吃，不让你饿着，就是对你好了。" 他停顿了很久，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终于抬起头，目光躲闪地看着晓琴，又迅速移开，喉结滚动了一下："这阵子……你看你不高兴，店里的事，我也试着弄了……就是笨，总弄不好。我……我也知道，我这人没劲，配不上你那些心思……"

就在这时，晓琴的手机响了。是鲁明发来的消息："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请允许我继续关心你。你的熏肉店需要帮忙吗？我看到新闻说疫情对餐饮业影响很大。"

晓琴的心猛地一紧。

王建国瞥见手机屏幕亮起，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几秒，嘴唇抿成一条紧紧的线。然后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要是真想走……我不拦你。这阵子……我看出来了，你心里苦。跟我过这日子，是委屈你了。

晓琴惊讶地抬头，看见丈夫眼中罕见的清明与一种近乎痛苦的坦诚。他这番话，笨拙却直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撬开了他们之间二十年沉默的锁。"这二十年，是我亏待你了。我只顾着自己安逸，从没想过你想要什么。我嘴笨，人懒，脑子也不活络，除了守着这个店和你，我不知道还能干啥。"

窗外风沙愈烈，卷起的沙粒敲打着玻璃，像在催促着一个决定。晓琴望着这个相伴二十年的男人，他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藏着她从未留意过的沧桑与笨拙的真诚。那些他默默换掉的香料包、叠好的塑料袋，此刻都有了重量。

"我不走，"晓琴轻声说，声音却异常坚定，"但我们的生活需要改变。"

她拿起手机，给鲁明回复："谢谢你的好意，但我需要先整理好自己的生活。也许有一天，等我们都真正自由了，还能重逢。"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晓琴感到心中那些疯长的荒草终于停止了挣扎，在现实的土壤中找到了新的生长方向。

风沙渐息，夕阳从云缝中洒下缕缕金光，照亮了烟火巷里飞扬的沙尘。晓琴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这一次，她不再默默独自忙碌，而是对王建国说："来，帮我剥头蒜。"

王建国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他看着她，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然后是细微的、不敢确信的光亮。他慌忙"哎"了一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扔下手机就凑了过来，手指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

（终）风沙过后的新生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晓琴的熏肉店重新开张了。店面经过重新装修，焕然一新。王建国不再整天玩手机，而是在前厅忙碌地招呼客人，虽然还是会说"要啥？"，但后面总会笨拙地加上一句"今天的护心肉不错"。虽然动作还有些生疏，但他的脸上多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晓琴则在厨房里忙碌着，手里的割肉刀舞得飞快。她报名了夜大的文学创作班，每周三晚上去上课。有时她会想起鲁明，心中依然会泛起涟漪，但那不再是无法控制的汹涌波涛，而是化作了一段珍贵的回忆。

一天傍晚，晓琴收到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新出版的《收获》杂志，还有一本精致的笔记本。杂志里夹着一张纸条："读到了你的《烟火巷》，写得真好。继续。"

晓琴翻开杂志，发现鲁明的小说《沙蓬草之恋》就发表在首篇。在故事的结尾，他新添了一段话："大青山下的风年年吹过，沙蓬草散了又聚。我们最终没有走近，也没有走远，只是隔着一段叫往事的风沙，互相望着，各自生长。"

晓琴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将杂志小心收好。她拿起那把沙蓬草发簪，对着后厨的玻璃窗，轻轻别在发间，然后系上围裙，继续忙碌在咕嘟冒泡的卤锅前。

窗外，又一场沙尘暴正在酝酿，但晓琴知道，无论风沙多大，终会有停歇的时候。而经历过风沙洗礼的生命，往往会更加坚韧，更加懂得阳光的可贵。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鲁明站在编辑部窗前，望着远处晓琴熏肉店的方向。他手中握着一枚银质书签，上面刻着沙蓬草的图案。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凹凸的纹路，他最终将书签夹进正在创作的新书扉页。屏幕的光映亮他的脸，他想了想，敲下了新的一行字："后来我才明白，有些相遇，是为了分离后的重生。"

风沙掠过城市的上空，将往事的痕迹慢慢掩埋，只留下生命倔强生长的证明。

阴山情劫：沙尘暴里的相思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