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痕交错处的幽默

吉昌武

旧日农民乐趣 <p class="ql-block">中国农村的旧日里,物质与精神皆贫瘠。天地间只见黄土与稼穑,娱乐之事稀如晨星。于是人们便从彼此的面孔上寻些趣处,尤其好拿缺陷打趣——麻子、癞子,一只手有残障的更是戏称为“一把手”。种种不平的印记,竟成了苦中作乐的源泉。</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尚幼,不解其中味。只见大人们相聚,开口便是戏谑,被嘲者不怒,反而笑意更深。他们以缺陷为盾,以言语为矛,在一片哄笑中完成某种神秘的仪式。我头上的癞疮险些成了终身印记,却也因此得以窥见这幽默背后的深意。</p> <p class="ql-block">五岁多时,记得那日跟着父亲去参加初级合作社社员会,阳光正好。两个被命运刻下印记的人相遇了。一个指着对方光亮的癞头说“今天太阳好大”,另一个立即回敬“刚下了麻麻雨”。“白天也不要点煤气灯呀”!“路面坑坑洼洼的怕摔跤”。语言在他们唇齿间跳跃,如同钝刀相击,迸出火花却不伤人。围观的社员们嘿嘿笑着,仿佛观看一场古老的戏剧。</p><p class="ql-block">直到那个癞头大伯盯着满头青发的对方缓缓开口,说道:“我爷爷是癞子,我父亲是癩子,我也是癞子,祖宗三代都是癞子”,场面忽静。继而说:“还好,我儿子不是癞子。”顷刻间,笑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整个场院。唯独我被留在理解的彼岸,茫然四顾——这是实言呀,那儿子明明是我的玩伴,确不是癞子,何故此言能引得众人如此开怀?</p> <p class="ql-block">多年后我才懂得,那笑声里藏着的,是农民对命运最深刻的认知与最顽强的反抗。他们将世代相传的苦难化作戏谑的资本,在彼此的光头上看见的不是丑陋,而是生命不屈的光泽。那些麻点与癞疮,原是生活刻下的伤痕,他们却偏要将其磨成镜子,照见人性的韧度。</p><p class="ql-block">这种幽默从不轻盈,它沉淀着数代人的苦楚与智慧。被嘲讽者之所以不怒,是因为他们深知这玩笑的本质并非恶意,而是同在泥泞中的人们相互搀扶的一种方式。每个人的缺陷都在阳光下裸露,反而成就了某种奇怪的平等——既然无人完美,那么嘲笑便成了最民主的语言。</p><p class="ql-block">如今回想,那大伯说的“儿子不是癞子”,实则是农民对未来的最朴素祈愿。苦难到我为止,疮痍不再遗传。众人的大笑中,既有对现实的了然,也有对希望的拥抱。而那个瞬间难堪的麻子,想必回家后也会将这段子反复咀嚼,转化为明日反击的智慧。</p><p class="ql-block">农民式的幽默,从来不是肤浅的逗乐。它是贫瘠土壤里开出的异卉,是重压之下生命的弹性,是光痕交错处人性的微光。那些关于癞头和麻脸的玩笑底下,流淌着一条沉默的河——河中是对苦难的接受,对命运的调侃,以及对明天的无声信念。</p><p class="ql-block">每当忆起那个阳光明亮的午后,我仿佛又听见了那朗朗的笑声。它穿越岁月的屏障,告诉我:最深的幽默往往诞生于最沉的苦难,正如最亮的光总是投射于最深的痕。</p> <p class="ql-block">图片源自网络,诚谢原拍摄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