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彬的美篇

彬彬

<p class="ql-block">榕树下的“高薪”牛倌</p><p class="ql-block">黄家彬/文</p><p class="ql-block">六十年代的风,总裹着山野特有的清冽,刮过学校农场的矮山坡时,顺带掀起了老农阿福肩头粗布褂子的边角。他肩头扛着半袋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红薯皮上还沾着湿润的泥星子,正沿着弯得像根麻绳似的山道往家揶。</p><p class="ql-block">转过一道土坡,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榕树便撞进了眼里,只见树荫下围坐着六个人,衣裳穿得整齐,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都扣得严实,可脸上却挂着掩不住的倦色,布鞋鞋尖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草屑,瞧着倒像学校里教书的先生,却在这山野间歇脚。不远处的草地上,两头黄灿灿的小牛犊正甩着尾巴,低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啃着嫩草,尾巴偶尔扫过粘在腿上的草叶,模样憨态可掬。</p><p class="ql-block">阿福心里犯了嘀咕,脚步却没停,都是跟庄稼、牲畜打交道的人,哪有什么生分。他紧走两步凑过去,粗糙的手掌在褂子上蹭了蹭,笑着打招呼,“几位老哥也是来放牛的?这天气炎热,歇树荫下正好,凉快去火。”</p><p class="ql-block">几人见他和善,脸上的倦意也散了些,纷纷点头应和。其中一个圆脸的矮胖先生还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给阿福腾出块干净的地儿“老乡坐,刚从地里回来?”</p><p class="ql-block">阿福一屁股坐下,熟稔地摸出腰间的烟袋,那布袋子磨得发亮里面装着最便宜的旱烟丝。他捏了撮烟丝,用裁好的糙纸卷成个粗粗的像广播筒烟卷,刚摸出火柴要划。</p><p class="ql-block">旁边一个身材瘦高、面容清理的长者却从口袋里掏出个烟盒。那烟盒是用锡纸包装的,烟盒上印着一座漂亮的城楼,写着大前门三个广告字,在当时可是稀罕物,镇上供销社里摆着,售价是六毛钱一包,寻常人连摸都不敢摸。长者抽出一支烟递过来,指尖泛着淡淡的烟味,声音温和得像山间的溪水:“老</p><p class="ql-block">乡,抽这个吧,比旱烟香顺些,不呛嗓子。”</p><p class="ql-block">阿福的手顿在半空,眼睛制地亮了,又带着几分不敢信的惶惑。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烟,指尖捏着挺括的烟纸,凑到鼻尖轻轻一嗅一一股醇厚的烟草香钻进鼻腔,香得他心里都发颤。他知道这“大前门,镇上供销社卖六毛多一包,他一年到头挣的工分换不了几包,平常抽的都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有时连经济牌都得省着抽,哪见过这般好烟。</p><p class="ql-block">他忍不住把烟夹在耳后,语气里满是好奇:“老哥,您这放牛的营生,每月能挣几多工资啊?竞抽得起大前门!”</p><p class="ql-block">话音刚落,旁边的胖先生噗嗤笑了,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戏谑:“不多不多,我们几个是七十块,他多些,也就九十块吧。”</p><p class="ql-block">“九十文?”阿福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从地上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溜圆,比不远处小牛犊的圆眼睛还大。他耳后的烟差点滑下来,手忙脚乱地捏住,声音都发了颤:“吓,放、放牛能挣九十块?这,这比我们生产队队长的工资还高两倍!你们这儿还缺人不?我也想来和你们一起放牛。"</p><p class="ql-block">那几人听了,不禁哈哈的笑了起来,胖先生笑道“:这牛恐怕你放不了。”</p><p class="ql-block">“啥?我放了二十年的牛,生产队里五六头牛,我一人就能管得服服帖帖,早上赶去坡上吃草,晚上带回圈里添料,保证把你们的牛喂得油光水滑、肥肥壮壮!”他说得恳切,嘴角都翘了起来,眼里满是期待,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拿着高薪”抽着大前门的模样。</p><p class="ql-block">可话音刚落,榕树下的几人却都笑成了一团,把阿福都笑懵了,摸着头说:“你们不相信,我可真是生产队放牛的能手啊。”</p><p class="ql-block">胖先生刚要开口,那瘦高的长者却轻轻拍了拍阿福的胳膊,掌心的温度带着几分凉,语气诚恳又裹着无奈:“老表,你先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我如今的身份,不是什么放牛的,是反动黑校长’他们几位,也都是黑教师—-我们都是受管制的牛鬼蛇神,白天来这儿放牛,晚上说不定就要被拉去台上批斗,脖子上挂着牌子,站在上面让人骂。你要是跟我们一起放牛,怕是要跟着受牵连,连你家的工分都要受影响,你还愿意来吗?”</p><p class="ql-block">“吓,黑校长?牛鬼蛇神?批斗?这几个词像烧红的重锤,咚地砸在阿福心上。他脸上的期待瞬间没了踪影,只剩下满满的惊恐,嘴唇都开始发颜。他猛地站起身,耳后的大前门烟掉在地上,沾了泥也顾不上捡,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看几人的眼神彻底变了,要知道被批斗的牛鬼蛇神,在当时可是人人都怕沾惹的身份,沾着就像沾了墨,洗都洗不掉,他一个靠工分吃饭的普通老农,哪敢跟牛鬼蛇神扯上关系?阿福也顾不上再打招呼,慌慌张张地扛起地上的红薯袋,袋口的红薯滚出来一个,他都没敢弯腰捡,几乎是小跑着往山下逃、脚步慌乱得踩得草叶沙沙响,连头都不敢回。</p><p class="ql-block">风依旧吹着老榕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像在低声叹气。树下的几人望着他仓皇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沉默。唯独坡上那两头小牛犊,还在不知世事地啃着草,偶尔抬起头眸哞叫两声,声音清亮,却衬得树下的寂静更让人难受。</p><p class="ql-block">后来,这事渐渐在附近的村子里传开了。有人当着笑话讲,说阿福差点跟牛鬼蛇神一起放牛,笑他贪财;也有人听完后叹口气,那几位牛倌原是学校的名教师,特别是那位长者,更是不简单,曾被评为先进校长,去北京参加过教育战线群英表彰会,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而闻名遐迩。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只是笑着笑着,听的人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像堵了团湿棉花;叹着叹着,也只能摇摇头。啊,那段特殊的年代里,像这样的怪事,确实让人哭笑不得,唏嘘不已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