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隔代的暖

胥山人

【随笔】隔代的暖

原创/胥山人

老座钟转慢了齿轮，他们却为孙辈调快了脚步；膝盖生了锈，却能扛着玩具跑遍街巷。这带孙的日子，是辛苦里裹着甜的差事，更是刻在骨血里，想为儿女撑片荫凉的本能。

——题记

清晨的阳光刚漫过阳台栏杆，就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撞碎了——三岁的小孙女举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鞋跟在地板上敲出轻快的响，“爷爷！你的‘小跟班’来报到啦！”我笑着把她捞进怀里，小家伙手里的饼干渣簌簌往下掉，黏在我胳膊上、衣襟上，暖乎乎的小身子一蹭，突然凑过脸在我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那点带着奶味的温热，比退休证上那方红章更像枚鲜活的印——这“新差事”哪用什么任命，她这一声“爷爷”，就是天天得准时到岗的铃。

退休证上的红章还泛着潮意，腰上已多了串新钥匙：接送孙辈的助动车钥匙在最显眼处，车铃的小铜片时不时叮当作响；家里防盗门的、储藏室的，还有孙辈专属小衣柜的，一串沉甸甸挂在裤腰上，比当年揣着的办公室钥匙串坠得人裤带都松了半格。

裤兜总揣着包儿童湿巾，拆封的边角卷成了波浪形，摸出来的次数比掏老花镜还勤——刚擦完孙辈沾着冰淇淋的小手，转头又得抹掉他们嘴角的巧克力渍，包装纸在兜里揉得像团咸菜干。

耳朵更是被“爷爷抱”“爷爷买”的脆音缠得密不透风。天刚亮就被拽着衣角喊“去买糖包”，傍晚刚端起饭碗，又被拉着往玩具店跑，那频率比当年单位的上下班铃声还准，却没半分不耐烦——毕竟，当那软乎乎的小手攥住你食指，奶声奶气地说“爷爷最好”时，再沉的钥匙串、再皱的湿巾纸，都成了甜滋滋的念想。

这活儿没个正经说法，却比上班时还不敢含糊——早上比闹钟醒得早，就为了给挑食的小家伙熬点软乎乎的南瓜粥；傍晚接了放学，还得拐去文具店挑支带卡通贴纸的铅笔，不然夜里准得哭闹着说“同学有我没有”。旁人打趣我“拿着退休金打第二份工”，可不是么？隔三差五往孙辈书包塞零花钱，儿女忙得顾不上时，兴趣班的学费也得自个儿先垫上，哪回不是贴补着来？可只要小家伙脆生生喊句“爷爷最好”，那点辛苦劲儿啊，早顺着笑声飘没影了。

中国人的血脉里，像天生盘着这么一股子牵挂。不用谁教，见着儿女加班加到眼窝发青，接孩子的电动车筐里还堆着文件，那双手就忍不住往他们肩上搭——帮着择把菜，替着接趟娃，仿佛这样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街坊邻里凑一块儿，三句话离不开孩子：“你家孙囡都会背唐诗了，小嘴多溜！”“我家小子刚学会骑平衡车，踩着轮子飞似的！”那语气里的骄傲，比当年自己拿奖状时亮堂多了。

这哪是什么义务啊，分明是刻在骨头上的习惯——父母辈当年把我们护在羽翼下，等我们长大了，自然就想替奔波的儿女撑片荫凉，风里雨里的，能帮衬一把是一把。

可带孙的日子里，磕绊也不少。就说吃饭吧，孙女不爱吃青菜，我照着当年带儿子的法子，把菠菜切碎了拌进鸡蛋羹，油盐多搁点，小家伙果然吃得香。儿媳妇瞧见了直皱眉：“爸，现在讲究低盐低糖，蔬菜得保持原味才健康。”说着就把蒸得软烂的西兰花往孩子嘴里塞，孙女嚼了两下全吐出来，儿媳妇急得直转圈，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年儿子不爱吃菜，我追着喂、哄着吃，不也长得结结实实？



还有回更有意思。周末带孙女在小区玩，她非要爬在坛边的那棵树，树干不算粗，枝桠也低，我小时候爬树掏鸟窝都算家常。可儿媳妇远远看见，隔着老远就喊：“爸！快让她下来！树枝滑，万一摔着怎么办？”我嘴上应着，手却没松，看着孙女攥着树皮咯咯笑，小脸蛋憋得通红，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是这么攥着老家的枣树枝，非要摘最高处的那颗枣。如今儿媳妇把防摔垫、护膝全备齐了，可孩子眼里那股野劲，倒比我们当年淡了些。

可身子骨不饶人啊。当年扛着麻袋能跑二里地的劲头早没了，膝盖像生了锈的合页，走快了就“咯吱咯吱”地哼唧，下台阶都得扶着墙慢慢挪。眼睛也成了老伙计，看药盒上的字得举到鼻尖前，眯着眼瞅半天，才能辨清那“一日三次”的字样。

就像家里那座老座钟，齿轮转了几十年，齿牙磨得都圆了，时不时就得停下来上点油，擦去些磨出来的锈迹。想帮儿女搭把手是真心的，可真要是把自个儿熬得直不起腰、离不开人伺候，那不是帮衬，是给他们添乱了。这账算下来，可不划算——本来想为他们遮点风雨，到头来倒成了需要他们时时惦记的牵挂，哪如好好顾着自个儿，让他们能踏踏实实往前奔呢？

老辈人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真要完全撒手不管，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心里总像空了块地方。可若把心揪得太紧，自己累得喘不过气，反倒让小辈放不开手脚——就像放风筝，线拉得太死，风筝要么挣断了线栽下来，要么就在低空打转，哪能瞧见高处的云彩？

不如松松线。清晨去公园跟老伙计们打套太极，腰身慢悠悠转着，听着鸟雀在枝头吵吵嚷嚷；午后泡壶花茶，坐在藤椅上翻本闲书，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纸页上，字里行间都带着暖烘烘的味；傍晚搬张小板凳，在楼下跟人杀盘象棋，楚河汉界上斗得脸红脖子粗，散场时拍着对方的肩膀笑骂“老东西耍赖”。这些旁人眼里“闲着没事干”的时辰，其实是在给日子留空当，就像画水墨画得留白，才有透气的地方。

自己先活得舒展了，才有精神头看孙辈在草地上疯跑。他们摔了跤哭鼻子，我们不用慌慌张张冲过去扶，站在边上喊句“爬起来，拍拍土”，看他们抹着眼泪重新跑起来，那股子倔劲，比什么都喜人。

带孙辈原是场温吞水似的缘分，不是往肩上压石头。我们年轻时候，是儿女背后的靠山，如今当了祖辈，也该做小辈的后盾，但这后盾得先把自个儿立稳了。就像老家那栋瓦房，承重墙得先把地基扎牢实，才能扛住风雨，让屋顶的瓦片安安稳稳，屋里的人才能踏踏实实笑出声。

岁月确实不饶人，眼角的皱纹深了，走路的步子慢了，可它也怜人，给了我们慢悠悠看世界的性子。能帮衬一把的时候，就做株弯弯的老藤，让孙辈攀着歇歇脚；没力气了，就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看他们顺着藤条往上长。不用逼自己硬撑，也别总想着“该做什么”，顺着日子走，倒更自在。

说到底，隔代的情分原是场互相滋养的事。孙辈咯咯的笑声，像往我们这潭静水里扔了颗石子，荡开圈圈活泛的涟漪；我们走过半世攒下的从容，也能给他们踩不稳的脚步垫点软和土。不用求着自己样样都顾到，也别盼着他们时时都听话，就像院里的那棵老樟树，老枝在风里慢悠悠晃着，新叶在光里脆生生展着，各有各的姿态，根须却在土里紧紧缠在一块儿，这就挺好。



图片摘自网络（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