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331边境线手记(19)</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来自北纬52度的诱惑</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新的一天旅行又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车轮碾过层层叠叠的落叶,发出细碎而温柔的沙沙声,恍若无数春蚕在静谧中咀嚼着时光。这声音让人莫名心安,仿佛整个大兴安岭都在为我俩铺展一条通往岁月深处的绒毯。老水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一贯严肃的脸庞忽然生出几分诗意,每个转弯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山峦的曲线,如同正在翻阅一轴大地珍藏的画卷。白桦林在窗外流转成银白的诗行,樟子松将阳光筛成金粉洒落在挡风玻璃上。我望着他专注的脸颊,倏然觉得我们不是在驱车赶路,而是在时光的绢帛上徐徐行进——每一个弯道都在翻开新的一页,页页都写着我们共同走过的年华。</p> <p class="ql-block"> 驶离漠河大约一个小时,只见一座宝蓝色的蒙古式门楼跨路而立,飞檐如弯弓般向碧空挑起,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清响。门楼正中高悬蒙汉双文金字匾额:“内蒙古界”,两侧雕着盘肠纹与云纹,犹如在林海中绽出一朵庄严的异色花。</p><p class="ql-block"> 门楼下方的柏油路面上,一道寸许宽的黄色实线横贯东西,无声划分两省疆域。黑龙江最后的白桦林还依依牵挂着车尾,内蒙古的樟子松海已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门楼右侧,潮河驿站的赭石色砖房静卧坡下。一位穿橙色防火服的检查员从驿站小步跑来,臂章上的“森林消防”字样清晰可见。他抬手敬礼后:“请您出示证件。”然后目光掠过车厢角落,“把打火机都留下,前面全是原始林区。”老水回答:“没有打火机,请放心!”检查员警礼,示意通过。</p> <p class="ql-block"> 车子驶过省界门楼后,便彻底进入大兴安岭的腹地。公路像一条灰绸带,在无边的绿海中起伏蜿蜒。就在这莽苍的静谧中,偶尔会看见当地的“采山”人。当地鄂温克族称这活计为“央乐”,意思是“向山林讨取馈赠”,听着就比“采摘”多了份敬畏与灵性。</p><p class="ql-block"> 他们三三两两出现在路边的松林深处,背着硕大的柳条筐,身影被高耸的针叶林衬得渺小却从容。有位穿藏蓝布衣的老汉正举着长竿,竿头绑着铁钩,精准地钩下红松高处的松塔。他动作轻柔,仿佛不是攫取,而是在完成与古松的一次默契交接。沉甸甸的松塔坠入苔藓时发出闷响,惊起几只林雀。他脚边的筐里已堆满鳞片紧实的松塔,散发着清冽的松脂香。</p><p class="ql-block"> 再行数里,见一对母女蹲在榛树下。母亲用弯刀轻巧地撬开土层,女儿小心捧出一簇棕褐色的松茸,用毛刷仔细拂去菌柄上的泥土。她们的筐底铺着椴树叶,鲜菇如珍宝般排列其上,玉色的菌盖还沾着林间的湿气。给人的感觉不是在“采山”,而是带着感激之心,领受季节与山林合谋孕育出的珍馐。</p><p class="ql-block"> 这些“采山”人偶尔会抬头,看向路上缓行而过的车辆和骑行的人。没有吆喝叫卖,只有眼神交汇时颔首致意的默契。仿佛整片大兴安岭是一场无声的盛宴,而这些“央乐”的人,不过是遵从古老的契约,来领取属于他们的那一份馈赠。</p><p class="ql-block"> 老水摇下车窗,松涛声裹着菌子的土腥味涌进来。那些弯着的腰背、专注的眼神、装满山货的箩筐,在苍茫林海中连成一幅流动的壁画——人与森林之间延续千年的私语,正通过一钩一锄一筐,娓娓道来。</p> <p class="ql-block"> 下午两点,日头穿过樟子松的针叶,把“中国满归”、“红豆小镇”的路牌照得发亮。我们原本计划像所有自驾者一样,吃碗面就继续赶往根河市,然而却被站牌上那两个名字迷住了——“满归”,满载而归;“红豆”,相思入心。它们并排立在那里,像一句未写完的诗</p><p class="ql-block"> 满归小镇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兴安岭林业开发管理局所在地。镇子很小,从镇南的林业检查站到镇北的防火瞭望塔,徒步不过二十分钟。唯一的主街沿着河道蜿蜒,两侧散落着不足百户木刻楞房屋,红蓝铁皮顶在林海中若隐若现,如同孩童不小心撒落的积木。</p><p class="ql-block"> 我俩推开一家名叫“迎客松”的小餐馆的木门。店里只有四张原木桌子,窗台上摆着晒干的松塔和野花。老板娘系着靛蓝围裙,正从后厨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菜,见我们进来,赶紧把盆放在桌上,用围裙擦着手笑:“两位吃点啥?今早刚捞的冷水鱼,采的黄花菜。”</p><p class="ql-block"> 老水嗅了嗅鼻子,指着那盆冒着热气的炖菜:“就吃你家的炖菜,行吗?” “咋不行!”老板娘爽朗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这可是咱们红豆小镇的招牌菜——激流河冷水鱼炖山野菌,里头还加了秘制红豆酱哩!”</p><p class="ql-block"> 在吃饭的过程中,老水问老板娘:“咱们这里叫满归”,怎么街道牌子上都写着红豆小镇?”老板娘双手拍了个合掌:“哎呦,二位可算问着喽!咱这原来不叫满归,叫红豆坡啊。老辈人都说,是三百年前山神嫁女儿时撒的喜糖化了!你们别笑,真格的!”她用手指了指点窗外:“看那坡形儿像不像个撮箕?风口窝着的宝地呐!”说着,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干脆坐在我俩的餐桌前: “寻常红豆长在平地,可咱这坡上长的果子啊,更红、更甜、更大,为啥?日夜喝着激流河的水汽,头顶还压着松针帘子挡日头,好比文火慢炖的肉,那甜味是沁到芯子里的!”</p><p class="ql-block"> 后厨飘来一股独特的酸甜香气,老板娘忽然起身:“等着,我给你们加个地道的!”端来的小碟里,深红色的果酱上撒着松子碎,“尝尝,这就是让咱小镇改名换姓的宝贝。”我舀起一勺,醇厚的果香在舌尖绽放,仿佛整片大兴安岭的果香都浓缩在这一口之中。</p><p class="ql-block"> “现在明白了吧?”老板娘倚着柜台笑,“咱们这儿的红豆,能让过路客变成归人,能让采山人变成守山人。我这后院就有客房,每晚150元,你俩如果觉得合适,就住下好好休息一宿,明天我带你们上红豆坡。我俩点点头表示同意。</p><p class="ql-block"> 饭后,老板娘把我俩送进客房。临走时说:“有什么事就喊我,我叫其其格。”</p> <p class="ql-block"> 翌日清晨,其其格带我俩来到了红豆坡。晨雾将青红相间的果实淬成琉璃珠子欲坠似滴。其其格拔开灌木丛指点:"看脉络,认准东南枝的果最甜——它们接住了一天里最早的阳光。"老水蹲下身,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扶,只顾用指腹轻托一颗绛红果实。那红豆在他布满皱纹的掌心里滚动,竟像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巢穴。</p><p class="ql-block"> 我学着其其格的样子,将采下的红豆按成熟度分装在不同的椴树叶兜里——深红的送去熬酱,半红的晾作果干,青红的留作种籽。"每丛采七留三,"其其格的声音混着鸟鸣传来,"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让山鸟也有过冬的粮。"</p><p class="ql-block"> 当阳光彻底穿透林雾时,我们带来的桦皮筐已装满青红相间的红豆。老水忽然轻碰我的手背——他的指尖染上了红豆的玫瑰红,像盖下了北纬52度最温柔的邮戳。其其格看见了我俩的“小动作”,哈哈笑道:"这颜色洗不掉啦!咱们鄂温克人说,染上红豆汁的手,牵住了就是三生三世。"她指向坡上相互依偎的一片红豆树,"瞧见没?那些双生枝桠的红豆丛,都是年轻人偷偷系过红布条的——在咱们这儿,红豆象征着爱情。"</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满归",不是带走多少山货,而是让这片土地的红,从此在游客血脉里生生不息地流淌,流淌……</p><p class="ql-block"><b> (未完•待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