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院角那口压管井还立着,粗铁管扎进泥土里,像根不愿挪窝的老骨头。管身上焊的U型铁柄磨得发亮,是常年被手攥出的温软,底下的井头积着层薄锈,倒衬得当年淌出的水愈发清亮——那可是没自来水的年月里,家里实打实的“生命之源”,老祖宗传下的这点巧劲,就靠这铁家伙,养活了一茬又一茬人。 </p><p class="ql-block"> 我总想起放学回家的傍晚,爸妈在地里还没回,灶上的水缸见了底。我撂下书包就奔过去,先得给压管井“喂水”——这铁家伙性子倔,隔段时间不用,就得先灌点水“引着”,不然任凭怎么压,都闷不吭声。我踮脚够着水缸沿,舀半瓢清水,顺着井头顶端的小口慢慢倒,水顺着铁管内壁往下淌,“哗哗”的声响在管里撞出细碎回音,像给老井顺了顺嗓子。灌完还得蹲下来瞅一眼,看水没从井头缝隙漏出来,才放心地双手扣住U型柄,踮着脚把身子往下沉。 </p><p class="ql-block"> 胳膊绷着劲一压,铁管里先传出“咕咚”一声闷响,像压管井打了个哈欠,跟着清凌凌的水就从铁嘴里涌出来,顺着桶壁往下淌,溅在手上凉丝丝的,激得人精神一振。一次压不满,得弓着腰反复压上十几下,手酸得发僵,额角渗出汗珠,可看着水流一圈圈漫过桶沿,再拎着满桶水倒进缸里,听着“哗啦啦”的声响填满水缸,心里就跟着踏实起来,仿佛那满缸的不是水,是能让全家安心的底气。 </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压管井,藏着三样让我记到现在的乐子。一样是晒温水澡:午后把脸盆、铁盆摆到井边,先灌水上压,满盆清冽井水挪去太阳底下,等放学回来,水就温乎得刚好,蹲在盆里洗一洗,井水气裹着身子,暑气立马散了大半。另一样是用井水激西瓜:早上把小麦换来的圆滚滚的瓜,压满一桶井水浸着,等爸妈收工回来,捞出来切开,红瓤黑籽裹着凉气,咬一口甜得直眯眼。最难忘的,是那碗井水凉透的凉拌面。 天热的时候,妈总在灶上煮一大锅面条,捞出来装在笸箩里,我就拎着笸箩往压管井边跑。先压满半盆井水,把笸(po)箩(luo)往盆里一浸,面条在凉丝丝的井水里打个滚,热气就顺着水面散了,手摸着笸(po)箩(luo)边都透着凉。来回换两回井水,面条就变得筋道爽滑,挑一筷子放进碗里,浇上妈提前调好的蒜汁——蒜末、香醋、酱油、少点香油,再撒把葱花,蒜香混着醋香一下就飘出来。拌开了吃,面条凉滑,蒜汁够味,井水的清冽裹着调料的香,一口下去,暑气全消,连吃两碗都觉得不够。后来在城里也吃过不少凉拌面,可再也没有那种井水浸过的清爽,和蹲在井边等面条凉透的期待。 </p><p class="ql-block"> 如今早不用压管井了,厨房龙头一拧,热水就来;想吃凉面,冰箱里冻块冰就能镇,方便得很。可蹲在井边给老井灌水的细碎光景,听“咕咚”声从铁管里冒出来的乐趣,还有拎着筲箕等面条凉透的满足,倒再也找不着了。院角的压管井成了老摆设,锈迹爬满了铁管,U型柄也没了往日的温度,可它就那么立着,像个沉默的老伙计,守着院子里的日升月落,也守着那些给它灌水、攥着铁柄、啃着甜西瓜、吃着井水凉拌面的旧日子——那些日子里,手是酸的,水是凉的,心却是满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