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里的回眸

醉卧暖秋

每每在秋风初起时，心头便浮起欧阳修那阕《玉楼春》，字字如秋露滴落心湖，凉意透骨。“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这千古同慨的苍茫，竟与我心底那抹秋色悄然重合。又值早秋，人间万物已悄然点染上萧瑟的痕迹，却不知远方的你，是否也正凝望着这同一片清空？

秋日最易惹人追忆，那一年山间的邂逅，是命运在季节扉页上偶然投下的惊鸿一瞥。山径蜿蜒，铺满了秋神慷慨泼洒的颜料，枫红、赭黄、苍绿……斑斓如织。最摄人心魄的，是那路旁野柿树的叶，经霜之后竟如火焰般燃烧起来，红得惊心动魄，仿佛整个季节的生命力都凝结于此，灼灼欲燃。

而夕阳缓缓沉落，将天际染作一片壮烈的血色，如泼如洒。就在这熔金般的余晖里，你悄然出现。一身素朴的休闲装束，却裹不住那丰盈而鲜活的生命姿态。你行走于山道之上，步履轻盈如踏着秋韵的节拍，衣袂拂动处，仿佛将周遭的斑斓秋色都聚拢了来，凝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源。那身影，竟如一枚朱印，从此深深烙进时光的绢帛里。

那一日短促如朝露，却因与你同行而丰盈似整个季节。山风裹挟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我们话语不多，偶尔相视一笑，竟胜过万语千言。山道上的落叶在足下沙沙作响，仿佛时光本身在低吟浅唱，将片刻的愉悦酿成了永恒的回甘。然而，命运何曾慷慨？当暮色四合，山径尽头便成了我们各自天涯的起点，那背影融入苍茫，竟成了我此后岁月里最深的凝望。

如今又是秋深，独立苍茫时，欧阳公的词句便如宿命般在耳畔低徊：“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那杳无音信的怅惘，竟穿透千年光阴，重重落在我心头。水阔鱼沉，音书断绝，这隔断岂止是万水千山？更是命运冷然设下的迢迢关隘，令那山道上并肩而行的身影，终究成了不可复返的孤帆远影。

夜深人静，窗外风过竹林，枝叶簌簌，如无数细碎的叹息叩打窗棂，正是“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这萧萧秋声，仿佛天地万物都在为逝去而哀鸣。欲效古人“故攲单枕梦中寻”，在虚幻里重拾旧影，却每每“梦又不成灯又烬”——灯花燃尽，徒留一室冷寂与黑暗，连梦的浮桥也断裂在虚空里。原来人生最深的憾恨，并非从未拥有，而是曾经拥有却终成镜花水月，徒留一缕幽香在记忆里飘荡。

又是秋深，山野间的柿叶想必再次红如火焰，夕阳亦当如血，可那条斑斓山道上，却再也寻不见那丰盈的身影了。欧阳修词中那浸透纸背的苍凉，竟成了我宿命般的回响——别后音尘绝，触目皆凄凉。原来有些相遇，注定是惊鸿一瞥的绝响，是秋光里最绚烂也最短暂的燃烧。

人生逆旅中，多少相逢如秋叶般绚烂飘落，徒留记忆的灰烬在风中低旋。那山道上的一日同行，竟成了我生命年轮上最亮的一圈金边，纵使“水阔鱼沉”，音书永绝，那惊鸿照影的瞬间，已足以在时光长河中凿开一眼不竭的泉。

当秋风又起，我仍会驻足回眸，望向那条山径的尽头。纵使故人杳然，那火红的柿叶与如血的残阳，依旧在记忆深处熊熊燃烧，映照出生命里一场永不熄灭的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