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父亲（9）

鶗鴂未鳴

第九章

　　在那段波澜壮阔却又满是阴霾的历史岁月里，父亲的人生轨迹被无情地扭转，踏入了合水五七干校，开启了一段充满艰辛与磨难的日子。

起初，父亲还能每月获得一次休假的机会，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回家的路，与家人短暂相聚。那时候，尽管在干校的劳动改造已然让他身心俱疲，但至少家还是他心灵的避风港，能从家人的目光和话语中汲取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每次回家，他总是轻描淡写地给我们讲述干校里一些田间劳作的小事，还有和一同改造的同志们偶尔交流时的感慨，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想让我们为他过多担忧。

然而，到了1971年9月份，命运似乎对父亲又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的“问题”骤然升级了。以往那难得的回家机会被无情剥夺，就连家属想去探视都成了奢望，一道冰冷的禁令，将父亲与家人远远隔开，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这一年，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九•一三事件”，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巨石，整个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父亲在干校那狭小又压抑的空间里，听闻这个消息后，黯淡的眼神中隐隐闪过一丝希望的微光。他心里明白，这场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的疯狂运动，即便当下依旧让他深陷泥沼，但迟早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就像黑夜再漫长，黎明也终会破晓。

在五七干校的日子里，劳动是生活的主旋律，也是一种沉重的“改造”手段。白天，父亲和其他遭受迫害的干部们一起，被驱赶到田间地头，开始了超负荷的农活劳作。粗糙的农具磨破了他们的双手，炽热的阳光炙烤着他们的后背，汗水混着泥土，在脸上、身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可即便如此，他们还得在劳作的间隙，进行着所谓的“斗私批修”，要从思想根源上去深挖自己的“罪行”，去批判自己过往那些被歪曲解读的行为，彻底改造世界观，仿佛他们曾经为国家和人民所做的一切都成了错误。

夜晚，也并非是休息的时刻，昏黄的灯光下，父亲他们要坐在简陋的桌前，写各种“交待材料”，一直到深夜。那些纸张仿佛成了吞噬灵魂的黑洞，要他们“灵魂深处闹革命”，去交待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推行修正主义路线的各种罪行。专案组想尽各种法子，从肉体上的劳累折磨，到精神上的高压逼迫，试图让这些被打倒的干部们屈服，让他们按照专案组编造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去认罪。

在这个压抑的环境.里，父亲结识了一些同样遭受迫害的同志。大家在艰苦的劳动之余，会趁着监管人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交流几句。除了分享农耕劳动的技巧，偶尔也悄悄分享从外界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消息，更多的是彼此鼓励，用那微弱却坚定的话语，给对方加油打气，让彼此在这黑暗的日子里，不至于彻底失去希望。

而在这一群人当中，有着不同的“应对”方式。有些人，或许是为了能早日摆脱困境，变得圆滑世故起来，积极地按照专案组的要求去“改造”自己，表现得格外“配合”。慢慢地，他们竟被结合进了当时的领导组织——革命委员会里，摇身一变成为了领导成员，过上了相对平静的日子。可父亲，面对这种种的不公与迫害，始终坚守着内心的那份信念，从未低头屈服过。

　　父亲成长的年代，是一个人才奇缺的年代，只凭着个人的学识、才华、忠诚、工作业绩就能得到提拔任用，所以，“听党的话，跟党走”，“相信组织相信党”，就成了那个时代的成长基因，植入到父亲那一代人的每个细胞里。在异常艰难的岁月里，父亲就是靠着“相信组织相信党”的坚强信念，一直满怀希望坚持下来的。

“我愿举起信念的旗帜，在我们的头上飘扬。”他坚信着组织，相信党不会永远让这样的混乱局面持续下去，他坚信终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自己的清白会得以证明。哪怕身患重病，身体每况愈下，他也绝不承认那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莫须有罪名。在五七干校，恶劣的生活环境时刻侵蚀着他的健康，病痛如影随形，可他就像一棵在狂风中顽强挺立的青松，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从未放弃心中那一丝希望，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着，等待着黎明曙光的降临。

有一次，专案组气势汹汹地围聚在父亲面前，逼迫他承认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罪名，还要求他检举揭发其他“走资派”的罪行。并“开导”父亲积极配合专案组的工作，争取早日“解放”恢复职务，出来工作。他们以为，在长时间的折磨下，父亲会屈服，会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

然而，父亲宁折不弯，他目光坚定地看着那些人，声音虽然因为病痛有些虚弱，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过去所作所为都是按照上级党组织的文件执行的，都是围绕着搞好生产、支援国家建设、改善人民的生活而做的，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承认这些都是执行错误路线，更不能昧着良心无中生有去诬陷其他领导成员。”他的这一举动，无疑是触怒了那些造反派，他们恼羞成怒，随后对父亲的折磨变得越发变本加厉，可父亲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着。

父亲被“打倒”限制行动自由时才30多岁，本应是风华正茂、为国家建设大展身手的年纪，却被困在了这五七干校里，遭受着无尽的体力和精神的折磨。长时间的“学习改造”，恶劣的生活环境，让他的身心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摧残。终于，父亲的身体彻底垮了下来，全身开始发黄，腹胀得难受，双下肢也出现了水肿的症状。五七干校的医生来给父亲看病，经初步检查，医生意识到病情严重，向专案组报告说病人患了重症肝炎，建议立刻转往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可专案组做出的举措却是，医生马上被调走了，父亲患病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起来，不允许家属探视，也不允许把具体病情告知病人及家属。父亲就这样，在病痛的折磨中，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只能在那昏暗的屋子里，独自忍受着身体的痛苦，靠着心中那股坚定的信念苦苦支撑着。

1972年的一天，姐姐带着全家人的牵挂，步行二三十里去五七干校给父亲送衣服。一路上，姐姐的心里满是担忧和忐忑，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如今的状况到底如何。好不容易到了干校，经过审查、登记，由一名专案组人员把父亲带到外面的树底下与家人见面。那场景，让人心酸不已，旁边始终站着一个专案组的人，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父女俩只能在那短暂的片刻，站着说了几句话。父亲看着姐姐，依旧还是那句：“相信组织相信党。”那简单的话语里，饱含着他对未来的坚信，对正义终将到来的笃定，可姐姐听着，却忍不住眼眶泛红，强忍着泪水，匆匆告别了父亲。

就在这一年的某一天，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让全家陷入了胆战心惊的恐惧之中。传闻合水水库五七干校有一名干部跳水库自杀了，消息传来时，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全家人都惶恐万分，不知道此人是谁。可因为消息被严密封锁，又不准家属前往干校探望，大家只能在惶恐中默默祈祷，希望这消息跟父亲毫无关联。后来，辗转听说是当时的教育局的一位领导，在干校“学习改造”已经好几年了，据传原本组织上都已经决定第二天宣布他获得“解放”出来官复原职，谁能想到，就在前一天，他却跳进了水库自杀了。人们私下里都在传，不可能眼看就要熬出头了还选择自杀呀，肯定是怕他出来后会检举揭发一些事情，所以遭人暗害了。可在那样的特殊时期，这样的猜测也只能是私下里的议论，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即便运动结束后得以平反，可这位局长的死因，依旧是不明不白，成为了那段历史中一个令人痛心又充满谜团的悲剧。

在五七干校的日子，对于父亲来说，是漫长的黑夜，是无尽的磨难，但也是对他信念的一场严峻考验。他在那里，用自己的坚守，书写着一个基层普通干部在特殊历史时期不屈的灵魂之歌，等待着那终会到来的光明之日。而那段岁月，也永远地刻在了我们家族的记忆深处，成为了一段无法忘却的历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