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交响曲

散沫无澜

　　高铁与火车，常常会让我想起魔都天际线的玻璃幕墙和石库门弄堂的斑驳砖墙。

前者是被精心打磨的理想，以400公里的时速切割晨昏，后者是带着毛刺的现实，用哐当哐当的节奏度衡岁月，一个载着世纪的展望风驰电掣，一个驮着人间的烟火缓缓流淌，构成中华大地上最富张力的移动风景。

诚然，这个时代既要有丈量世界的野心，又要有等待花开的耐心。

　　高铁与火车，同是铁道上奔走的文明。一个是理想，一个是底蕴。

高铁横空出世的理想，是速度，是未来，是排山倒海的进取。

它在于将千里缩为咫尺，令天涯若比邻；在于使行者不再疲于奔波，而可朝发夕至；在于教人相信，世间无不可至之处，只要银龙一啸，便抵目的。

火车老骥伏枥的底蕴，是迟缓，是记忆，是烟火人间的沉淀。

它在于肯与人以暇豫，容人细味风物；在于它那“况且况且”的节奏，恰如人生步履，不求其速，但求其稳；在于它那悠长的汽笛，既唤醒乡愁，又抚平绎动。

高铁是青春的梦想家，一心向前，不屑回顾。它讲的是排场，是效率，是划破长空的决心。

它站台明亮，车厢寂静，乘客衣冠楚楚，仿佛人人皆怀要事，个个皆系重任。然而其间淡了些许人情滋味，也少了几分旅途野趣。

火车是年迈的叙事者，蹒跚而行，絮絮叨叨。它讲的是人情，是故事，是岁月打磨的温润。

它站台喧闹，车厢哗然，乘客形色各异，有外出务工的汉子，有探亲访友的老妪，有求学远行的少年。其间弥漫着市井百态，也藏匿着悲欢离合。

高铁的理想固然令人振奋，而火车的底蕴亦不可轻弃。理想若无底蕴为基，则如无根之木；底蕴若无理想引领，则似无舵之舟。

故而，我们无需羡慕高铁之迅捷，而渐忘火车之从容，有如人生在世，又岂能一味求快？有时慢下来，方能品出真味。

或许，并行在铁轨上的理想和底蕴，一个指向未来，一个连着过去，中间流淌着的，正是我们此刻的生活。

　　高铁帅气的流线型车身象一柄出鞘的银剑，刺破空气时只留一道淡青色的残影。

似乎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车窗外的田野已从江南的油菜花黄切换成北方的麦苗青青，让“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浪漫变为现实。

而绿皮火车略显苍老的躯体，永远活在“从前慢”的镜头里，空调里吹出的风，把泡面和茶叶蛋、汗渍和脚味、还有众人自然排泄而出的各等气体，搅拌成世上独一份的慵懒气息。

也许，高铁永远理解不了火车的浪漫。

当复兴号用超过400公里的时速把风景压缩成PPT，把乡愁魔幻成电子屏上跳动的数字时，绿皮车却让时间慢下来，慢到足以让两个陌生人从沉默到分享一袋桔子，再到交换彼此半生的往事，让思念在哐当声中发酵成一坛陈年老酒。

高铁的Wi-Fi信号永远满格，却容不下一声“借过，泡面来啰”的吆喝，火车手机信号的时断时续，能让几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摇晃的车厢里，用一副扑克牌打通天南地北的所有方言。

　　木心先生的“从前慢”，如今只有在火车上方能得以完美的诠释，火车的晚点，可以说家常便饭，临时停车让道更属天经地义。

多年前，笔者所乘坐在的赣渝线K字头火车，为了避让一群在轨道上行走的山羊而停了十来分钟，面对旅客的议论纷纷，乘务员带着笑意，指着窗外夕阳下正在弯道上缓缓移动的羊群，不无调侃地说道：“坐高铁，你们可看不到如此这般的美景哦。”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幅绝美的画卷——远方的山峦，静止的车头，闪亮的双轨，移动的羊群，一切都沐浴在晚霞的五彩缤纷里；铁轨在群羊的空隙间时隐时现的展露着漂亮的弧度伸向远方。

这种天地万物和谐从容的画面，倒比列车的准点率更为接近旅行的本质。

还有一回，因为暴雨导致的线路故障，我乘坐的沪昆高铁在湘西地界一个不知名的旷野里趴了近二个小时。密封的车厢里，一位女士开始不耐烦的用高跟鞋敲击着地板，穿格子衫开视频会议的中年人对着黑屏的电脑唉声叹气，连乘务员推着的零食车都失去了往日的衿持。

这时忽然传来越来越响的哐当哐当，一列在轨道上磨掉牙的绿皮火车披着雨幕缓缓驶过，车窗里透出的灯光象一串串移动的光带，无数个脑袋探出车窗冲我们挥手，还有人用竹筷敲打着搪瓷缸子高声唱歌，可调子却跑的上天入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高铁是精致刻划的诗行，而火车则是自由生成的野草。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象石库门弄堂的屋檐远比玻璃幕墙更懂风雨，绿皮火车的锈蚀里，藏着比高铁的动力更为持久的生命能量。

当然，高铁和火车的相遇，更多的是彼此的擦肩而过，仿佛是二个时代的对话，一个急着奔向未来，一个恋恋不舍得回望从前。

虽然我们都处在时代的列车上，但既赶不上火车，也追不上高铁。也许吧，正是这种追赶和回望的撕扯，才让铁轨上的每一次交汇，都充满了无法细述的隐喻。

　　现如今，好些绿皮车也被改造成“网红慢火车”，硬座被换成原木桌椅，车窗挂上了棉麻窗帘，连买花生瓜子的服务生都学会了说“欢迎打卡”。

但我依然怀念那种可以打开窗户的火车，夏天把胳膊伸出去感受风的形状，冬天呵着白气看铁轨上的霜花。

可能，我们都需要两副面孔，既要坐在高铁的车厢里道貌岸然，也要在绿皮车的硬板床上，听着车轮和铁轨的二重奏酣然入睡，就象城市的霓虹与乡野的流萤从来不是对立的星辰。

当高铁在晨曦中划出银色的弧线，必定会有一辆绿皮火车披着暮色，把最后一缕炊烟带回到大山深处的小站。

毕竟，理想是用来追逐的，而生话，则需要停靠。

2025-9-15于愚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