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者尚也】西窗茶语

杨世膺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大约2002年底,应《羊城晚报•花地》约稿,写了个专栏,旨在对都市时尚文化的反思,专栏的名称就叫做【时者尚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h3>自从茶圣陆羽把茶事从油盐酱醋,“采茶薪樗,食我农夫”(《诗经·豳风七月》)的日常生活中,提升到具有超越人生哲学意蕴的艺术境地,茶艺便委宛迤逦于历史长河之中,潜移默化地成为一种深厚醇永的文化积淀,被称之为茶文化。</h3><h3>历代文人似乎对品茶情有独钟。茶助文人诗兴笔趣,文人又引发诗情画意,赞咏香茗,留下许多可供茶余饭后资谈的佳话,再经历代口口相传,有意无意地被修饰、渲染甚至夸张,使得本来十分朴素自然的品茶过程,成为一种神秘玄奥,具有传奇色彩的典型艺术形象。中国历代文人,为“品茶”作了一番苦心孤旨的外包装,使得茶道文化变得色彩斑斓,外观上是美化了;却似乎有违茶道淡泊、平和的初衷。台湾茶艺大师范增平先生曾说:“茶艺并非空洞的玄学概念,而是生活内涵改善的实质表现。茶既是和平的饮料,只要心存恭敬,心中宁静就可以泡杯自己喜爱的茶来,无须拘泥在固的规则,本末倒置,反而失去了喝茶的原意。”</h3><h3>也许,茶艺表演是一种艺术化的品茶程式,已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也未可知。但绝不是生活本身。</h3><h3>文友南帆在一篇《吸烟的形式》的随笔中谈到:人们最初的吸烟相当程度上并非嗜好,更多的在于迷恋吸烟的形式,我想最初的品茶者也许也是如此。</h3><h3>中国的茶文化似乎隐约可见两条脉络,一条流传于儒雅文人笔下,诗词歌赋书画当中,虚灵绚丽的贵族形象;另一条则存在于茶乡市井,朴实无华的茶农们中,没有繁缛的仪式与法则,凭一生躬身实践的丰富经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生命直接介入茶道的市井茶文化,寓至法于无法。</h3><h3>偶然读到作家何为的《佳茗似佳人》一文,中有一段:“日本茶道无疑从古代中国工夫茶传过去的。他们有一套繁文缛节的茶道仪式,十分讲究排场,近乎神圣了,在日本家庭作客时,奉侍的茶道就随便得多,简单得多。”可见即使在十分注重形式的日本,居家奉侍的茶道也是摒弃了茶道的“表演艺术”成分,而更贴近于真实生活。</h3><h3>闽南安溪山清水秀、温润宜人,一方水土,孕育了闻名遐迩的名茶。曾在安溪生活多年,对茶乡茶事多有耳闻目睹、耳濡目染,因此也就有了一些感悟。茶乡家家户户均备茶具,凡“有朋自远方来”,必沏茶延请,茶具有所讲究,然不像书中屡屡提及的茶中“四宝”(潮汕烘炉、玉书碨、孟臣罐、若深瓯)必备,大多没有其小如拳的孟臣罐(壶),而是常用审评杯。茶杯则小如胡桃,或稍稍略大亦无妨。烘炉与煎水壶则因地制宜,取其方便。也没有古曲伴唱,靓女演艺,红袖添香。</h3><h3>书中多云茶具以江苏宜兴的紫砂陶为佳,明代大鉴赏家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茶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这话未免过于武断,有失偏颇,至少安溪沏茶则多用白瓷茶具。</h3><h3>影视中常见京城“茶仙”,手把宜兴壶,置茶叶,兑开水,捧着茶壶四处走玩,隔三岔五,就着壶嘴一吸,既品茶又玩壶,宜兴陶壶越是把玩摩挲越油亮,又得茶水滋润,古朴温润,极有灵性,动是祖传数代的老壶,名贵异常。但,这是玩壶而非品茶。</h3><h3>常有传闻某茶仙之茶壶积数十年茶锈,不洗,不能洗,此种“宝壶”不必装上茶叶,白开水往壶里一冲,便可泡出茶香浓酽、水色琥珀的茶水来,系壶内壁的陈年老锈之功。此等宝壶非好茶不能冲,一但泡上劣茶,则多年之功毁于一旦,可谓难度极大。</h3><h3>相传古时潮州有位富商,酷爱饮茶,所用杯具均为名贵上品。有一天,一个乞丐上门说:“我听说你家的茶特别好,能否赐一杯让我尝尝?”富商让佣人倒上一杯,不想乞丐喝了一口便说:“茶是好茶,可惜杯具太新,沏不出香味来。”富商心里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乞丐从怀中取出一只茶壶,揭开壶盖,只见壶壁积附着厚厚的一层茶锈,用它沏茶,果然香味非凡。富商想出高价买下这把茶壶,乞丐说:“我原先也是富家子弟,只因为嗜茶如命,才落到这步田地,我把什么都典当了,就剩下这把茶壶,怎么能卖给你呢,念你是同好,蒙你慷慨赐茶,这样吧,我把茶壶暂存你处,我每天来你家喝茶,可以吗?”富商连忙答应,后来乞丐索性搬到富商家中,俩人竟因为这把难得的茶壶结为莫逆之交。</h3><h3>文人于此津津乐道,宛如此系茶道正宗,我则极为疑心,老壶冲出积多年好茶的茶锈之水,虽有色有味,然若经文学加工,过份渲染成“神品”则不敢苟同,茶锈虽是多年好茶的积淀,但冲出来的如何也是比不上上好的茶的。我想,如果把近乎卖弄技巧的表演艺术,作为一种无上的“功夫”来宣扬,也许便有喧宾夺主之嫌了。</h3><h3>新闻媒介偶有报道,可双手双脚,甚至连嘴巴,上下左右同时开弓的“神技书法家”,誉之“绝技”。其实,内行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种表演技巧而非书道,难称艺术(一家之言)。当然,如果既可上下左右开弓又能写出高水平的书法来的另当别论了。</h3><h3>所谓“道”指的是素养而非技巧,无法“表演”,虽然素养要借助技巧来得到体现。赏艺品茶皆然。</h3><h3>前年,有个日本朋友带来了个大老板,说是喝遍世界名茶,觉得安溪的铁观音不如台湾的好。朋友知道我略懂茶事,托我重金购买观音,务必最最上好。极品的观音十分难求,恰手头有一小包,一直舍不得用,一听此话,便拿了出来。朋友要重金买下,我说不必,好茶无价,只求一个“格”字。相信能比下去的。谁知隔不久,捎来口信,说是日本老板仍认为不如台湾的好,并问那是不是观音。</h3><h3>始悟,压根就不该去比,人总是站在自身的角度来看待事物。日本老板也许真的喝遍天下名茶,但却并不一定是品茶高手,甚至,并不见得会品茶。退一步,即使懂茶,也有先入为主、习惯口味,心理偏执、主观色彩等等,他讲好了又怎么样呢?中国的《周易》,不是被爱因斯坦,被欧洲哲学权威C·G·Jung推崇为“世界人类唯一的智慧宝典”,《老子》、《论语》、《孙子兵法》、唐诗宋词、《红楼梦》等被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所关注,但诺贝尔文学奖却仍然迟迟不肯莅临这个泱泱文化古国,“酒香”仍然是怕“巷子深”的。</h3><h3>作家何为谈台湾铁观音“茶汤显嫩绿色,茶味中依稀也有几分观音韵,奈何桔枳有别,总不如得天独厚在安溪本土出产的铁观音纯正。”幸好我也找到了个依据,要再找到一些并不难,当然,这也仍然不足为据,重要的是茶本身的品质。品茶常是带有较为浓厚的虚灵、想象、主观的色彩的,这是由于它的艺术特性所决定。</h3><h3>人类与茶有缘,人类于茶是从“饮”到“品”的升华过程。茶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提升为技巧,又从技巧升华为艺术、哲学的高度。</h3><h3>福建武夷山茶区,有一种“喊山”的风俗,每年新春来临之际,武夷山的茶农们便在茶山修筑石台,在台上面对满山茶树连声高呼:“发芽——发芽——”昼夜不息、此起彼伏。这是人类与自然沟通的美好愿望,是对自然生命的殷切呼唤和诱发,在“天人”之际产生一种颇有诗意的呼应,升华为一种生命的艺术。</h3><h3>品茶与淡泊宁静、超凡脱俗的东方式人格融为一体,使品茶成为一种具有“物外高隐”,可以明心悟道,“坐语道德”的精神内涵。</h3><h3>对西窗外一小片闲云,云竹婆娑,绿荫初浓,沏一杯上好的铁观音,品味淡泊,品味人生。</h3>